“蒙挚,你这手底功夫倒是愈发利落了。”王巧玉眉梢一扬,眼底笑意流转。
“阿姐过誉。”这一次,蒙挚竟未称她为“王妃”,只如寻常家眷般唤了阿姐二字,惊得阿绾又悄悄抬眼。
——果然咸阳城中的权贵,盘根错节皆在血脉人情里。
她抿紧唇,想着自己还是不要随便说话才好,否则搞不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倒是出错了,就不好办了。
蒙挚将小金刀反手搁在炙架旁,略微皱眉:“阿姐莫再吓她,年纪尚小……”
“十四还小?我这般年纪时,都已嫁入秦王府了。”王巧玉轻哼一声,目光却软了三分,“若非这些年接连为他生养,何至于困在咸阳这四方院里……”
“夫人这话说的,”子婴笑吟吟上前,握住她沾着油光的手,竟顺势在自己衣襟上拭了拭,“孩儿绕膝唤娘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要不……咱们再添个女儿?你看阿绾这般灵秀乖巧……”
“要生你自己生去。”王巧玉笑啐道,眼波却已漾开一丝羞涩之意。
两人执手而立,分明是多年夫妻才有的亲昵无间。
阿绾悄悄望着,心底却浮起一丝恍惚:这皇家的人,怎么个个都这般……难以揣度?陛下威严似山岳,眼前这对夫妇看似端肃,私底下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正思忖间,蒙挚已朝秦王夫妇拱手:“陛下命卑职今日护送阿绾往南市买新衣,时辰不早,卑职等先行告退。”
“哦……陛下还真是……”王巧玉故意拖长了音,子婴瞥她一眼,笑着接道:“去吧。本王还得在此帮侄儿整理简牍——本王夫人,自然也要留下相助。”
话音落下,王巧玉已眼角弯弯。
她身侧两名婢女早已利落上前接手炙肉。
一人执铁钳翻动肉块,手法娴熟稳当,油脂滴落炭火时激起细密的“滋啦”声;另一人则取来铜壶置于小火炉上温酒,动作轻巧无声。
温酒的婢女,也是刚刚吃了王巧云递过来的炙肉的那位,她生得眉目清秀,十指纤长,拨弄炭火时衣袖微卷,露出手腕上一截红绳。
白辰走时多看了她一眼。
恰巧那婢女抬眸,两人目光相触。
她微微一怔,随即垂首致意。
白辰唇角掠过极淡的笑痕,颔首回礼,方才转身跟上蒙挚与阿绾。
出了公子高的别院,都走出几步后,阿绾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温酒的那位阿姐?”
“她名唤山竹,是王妃从王家带来的家生婢。”白辰将声音压得更低,“我二哥白霄……心里惦念她许久了。只等秋日家父自西北还朝,便要登门提亲。我二哥那人与我全然不同,木讷得像块榆木疙瘩,明明心里喜欢,见了面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周全……只好由我偶尔替他传些小物件。”
吕英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出声:“白二哥如今是公子胡亥的贴身侍卫,陛下亲点的。说是他这副冷面寡言的性子,最能镇住胡亥公子那股跳脱劲儿。”
阿绾抿了抿唇。
想象胡亥那圆润的纨绔身旁立着个冰雕般的侍卫,倒真有几分滑稽的契合。
可她还是觉得额角发胀。
这咸阳城里的千丝万缕——谁是谁的旧部,谁与谁有姻亲,谁又曾在谁麾下效命——织成的网太密太沉。
如此想来,阿母姜嬿能在这样的地方撑起明樾台那等迎来送往的楚馆章台,将这些人情脉络理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在始皇面前哭求得梨花带泪……确非常人所能为。
日近晌午,南市正是最喧腾的时候。
道旁食肆蒸腾着羊羹与黍饼的香气,贩帛的摊子前悬着各色绢布,在日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
扛着竹器的匠人、挎篮叫卖菽浆的老妪、还有身着粗麻的役夫摩肩接踵,人声混杂着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织就了一幅活生生的xY市井鲜活的烟火画卷。
阿绾踏进一间临街的成衣铺子。
铺内光线稍暗,却更衬得架上叠放的布帛颜色沉静——靛青的绨、月白的纨、藕荷的绮,还有边缘绣着连绵菱纹的锦。
她如今怀揣百金,指尖抚过那些细滑的料子时,心底漫开的全是开心——如今的阿绾很有钱。
铺主是个眉眼精明的中年妇人,见阿绾虽衣着朴素,举止间却无怯意,便笑着抱出几匹新料子:“女郎来摸摸这质地,眼下咸阳城里的闺秀们都爱这个颜色。”
阿绾拣起一匹浅樱色的仔细看,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斜对面的酒肆。
蒙挚与白辰吕英坐在靠街的敞轩里,点了一壶酒并两碟盐豆、腌菹。
白辰不知说了什么,吕英拍腿大笑,可蒙挚只沉默地握着酒盏,侧脸在晌午明晃晃的光线下绷得冷硬,连偶尔举盏的动作都显得心不在焉。
铺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了然般抿嘴一笑:“女郎的兄长们?可真真是俊朗的少年郎呀。”
阿绾回过神,指尖在纨面上轻轻摩挲,那细腻的触感却莫名让她想起方才蒙挚搁在炙架旁接住小金刀的手——稳而利落,此刻却仿佛压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她垂下眼,将那匹樱纨轻轻推回:“还是劳烦您,替我裁一身秋香色的曲裾吧。”
“这料子可要价不菲呢。”铺主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笑容愈盛,“女郎当真……”
“无妨的。”阿绾微微挺直背脊,唇角有着浅笑,“余下的料子,劳您再为我做一条同色的裤带。对了,店里可有裁制褐冠的厚帛?我也要五六件的。”
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只明黄锦袋——玄色丝线绣着连绵的云雷纹,正是始皇给她的那个钱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坠手。“一两金,可够?”
“哎呦,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铺主忙双手接过,指尖悄悄一掂那金锭的分量,脸上笑意堆得满满的,“我就再赠女郎几方绣帕,都是新出的花样,您慢慢挑。”
她转身去取帕子时,阿绾的目光又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酒肆敞轩里,蒙挚依旧保持着那个执盏的姿势,阳光将他半边侧脸镀上一层淡金,却化不开那眉宇间凝着的沉郁。
白辰正比划着说什么,吕英笑着拍他肩膀,两人之间的热闹反倒衬得蒙挚像一尊静止的塑像。
铺主捧着一叠帕子回来时,指间还勾着两条编结精巧的红绳,抿嘴笑道:“近来咸阳城里的女郎们时兴买这个——若是心里有了人,便与他同系一根红绳。我闲时也编了些,女郎若不嫌弃,只管拿去。”
阿绾蓦地想起方才山竹腕上那一抹隐约的红,心底微微一动,伸手接了过来。
她又朝窗外望去。
恰在此时,街市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与呼喝声。
蒙挚似被惊扰,缓缓抬眸。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人流、掠过飞扬的尘土,有那么一瞬,不偏不倚地落进了铺子深处——正正撞上阿绾未来得及躲闪的视线。
阿绾赶紧低了低头,耳根滚烫。
再抬眼时,他已移开目光,只仰首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
喉结在日光下清晰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放下空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盏沿,耳尖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