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与铺主约定好十日后来取新衣,眉眼弯弯地踏出铺子时,日头竟然已经微微偏西,但依然有些热。
白辰一见她便忍不住说道:“怎地这般久?我茅厕都跑了三趟,蹲得腿都麻了,正琢磨着该不该先去吃碗汤饼垫垫呢!要不然就去隔壁家的来一只烧鸡。”
“裁新衣本就费工夫呀。”阿绾心情明快,连声音里都带着轻快的笑意。“随便吃,我有钱,真的很有钱。”
她从布包里还取出新买的褐冠,晃了晃,“瞧,我多买了几个。明日你们若当值,我去大殿外头替你们换上?”
白辰摸了摸这新褐冠,明显心情极好,刚想说话的时候,蒙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目光落在阿绾白净的小脸上:“这些日子在宫中,可曾有人为难你?”
阿绾怔住了,下意识又垂下眼:“不曾……”
“当真?”蒙挚已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接过那只装着褐冠的布包递给白辰,目光却未离开阿绾低垂的脸:“洪文管事待你宽厚,可底下那些宫婢呢?个个都是人精。你若没有倚仗,难保不被轻慢。所以……”
“真的……还好。”阿绾的声音更轻了,“我与她们……往来不多,都没怎么说过话。”
“宫中尚发司不比大营。”蒙挚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指腹在她无名指上一抹——那层因常年编发磨出的薄茧竟已淡得几乎摸不着了,“这些日子,你根本没碰过梳篦吧?”
“那些阿姐们……抢着把活计都做了,轮不上我。”阿绾抿紧唇,不知还能说什么。
宫中尚发司专为上朝的官员们整理朝仪发髻。
原本阿绾以为,能面见陛下的臣工定然衣冠齐整,可这几日她才明白:并非人人如此。除却李斯丞相连须髯都理得一丝不苟,许多武将往往顶着蓬乱如草的发髻便来了。若时辰尚宽裕,他们便在偏殿让尚发司的匠人匆匆重整发冠。
而这偏殿一角,恰成了窥探权势流向的暗窗。
阿绾冷眼瞧着,不少匠人争着为那些风头正盛的臣子梳发绾髻,梳齿起落间,低语与眼色也在悄然传递——毕竟此处最贴近始皇的喜怒,一丝风声便可能值千金。
可自骊山大营归来后,洪文虽将她安置在此,尚发司主管矛胥却从未分派她差事,只推说“年纪尚幼,手艺生疏,恐冲撞贵人”。
于是,这几日,她终日倚着墙壁一角发呆,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睡一会儿。
蒙挚岂会看不出阿绾这几日的处境。
宫中新人受些冷遇本是常事,可瞧见她眉眼间那层淡淡的郁色,他胸口便像被什么硌着了,隐隐发闷。
更何况,他现在都在猜测那日在假山后面处理的两具尸身,怕也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才被始皇处理掉的。
“若实在难挨……我去向陛下请个话,让你回大营尚发司罢。虽说月钱少些,总归自在,也不会少了你的吃食,若是你想要新衣,我也有钱的。”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何时变得这般絮叨了。
阿绾却“扑哧”笑出来:“将军可别这样!这儿其实挺好,吃穿用度都比大营精细,月钱也丰厚,还能给你们捎些宫中的吃食呢。”
白辰与吕英忽然交换了个眼神,极有默契地同时退开两步。
吕英甚至扯了扯白辰袖口,两人转身往酒肆柜台结账去了。
蒙挚仍握着阿绾的手腕未放。
他掌心温热,烫得阿绾耳根蔓上一层绯色。
“既然你如此想,我就不多劝了。”他声音低了些,“陛下虽看重你,可他身边从来不是清净地。往后若遇任何难处,记着先来寻我。”
“嗯。”阿绾点头,抬眸望向他时,眼中闪着光。
她另一只手悄悄探入怀中,取出那根红绳,声音极轻,还有些磕巴,说得也有些慌张:“方才……见山竹阿姐戴着好看。铺主因我买得多,便送了一根。这个……给将军罢。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带着玩就好,图个吉利……咳咳”
蒙挚一怔,目光落在她掌心那圈殷红上,又缓缓移回她涨红的脸上,微微眯起眼:“只有这一根?我怎么听说,这物件……向来是成双的?”
“就一根。”阿绾的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却还强撑着,“铺主真的……只给了一根。”
“铺主一个妇人,平白无故赠你红绳做什么?”蒙挚的身子又往前倾了半分,气息几乎拂过她额发,“这说不通啊。白辰先前提过,他二哥白霄买了两根,一根自戴,一根给了山竹。难不成……铺主自己戴一根,另一根给我?”他忽然低笑,喉结轻轻一滚,“那可得找她说叨说叨了——蒙将军岂是她能觊觎的。”
阿绾连脖颈都红透了,指尖蜷着那根红绳,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蒙挚却忽然伸手,不是去接红绳,而是用食指轻轻勾住了她腕上那圈空荡荡的位置。
“若要赠我,”他声音沉缓,竟然还带着一丝近乎诱哄的意味,“便该两根一起赠。一根在你腕上,一根在我这里——这才是红绳该有的戴法,对不对?”
阿绾的脸已经全都红透了,但也默默地拿出了另外一根红绳。
蒙挚笑了笑,接过那根红绳为阿绾系在了腕间,悄声说道:“红绳这种不值钱,回头我给你打一对金镯子可好,粗一点的,比大牢里那根铁链还粗一些的……”
“蒙将军!”阿绾脸红的都不成了,听到这话又有点生气,“我又不是犯人!”
“嗯,不是犯人,但却一直在我这里的。”蒙挚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现在的阿绾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看着蒙挚的面庞,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其实,蒙挚何尝不是在她的心里呢。
三番四次地救她于火海之中,那日从高台跳下的时候,若不是有他,自己的小命早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要把余方士这群人揪出来,还怎么能得到陛下的赏赐做新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