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惊天动地的哭闹剧,到底还是惊动了始皇。
他这几日染了风寒,头痛欲裂,彻夜难眠,直到天将破晓才勉强阖眼。
谁知刚刚浅睡,外头便传来哭喊、怒斥与兵刃交击之声,一声声撞进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始皇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额角青筋隐隐浮动。
他掀被起身,甚至未披外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顺手抽出榻边悬挂的定秦长剑。
剑身出鞘时,龙吟般的长鸣在空寂的寝殿内回荡。
他握剑大步向外走去,剑尖拖曳在光滑如镜的玄色地砖上,划出尖锐刺耳的“滋啦”声,在清冷的空气里令人胆寒。
寝宫外,蒙挚早已率禁军列阵围护,甲胄森然,但无人敢上前硬拦披头散发的王巧玉。毕竟,这女人是秦王子婴的夫人,自身背景也硬。
蒙挚黑着脸,站在了最前面,白辰和吕英也跟在两旁,脸上已经是可见的焦虑之色。
王巧玉眼眶赤红,手中长剑犹自嗡鸣,对着始皇寝宫的方向嘶声力竭:“求陛下为山竹做主!她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子婴狼狈地躲在两名禁军身后,朝服襟口被扯开,赤足站在冰凉的石地上,声音发颤:“夫人!你冷静些!此事定有误会!莫再惊扰陛下圣安……你可不能这样啊!咱们走吧,回去再说。一定是有误会的。”
“误会?”王巧玉猛地转头,剑锋直指子婴,“子婴!她与我一同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姊妹!今日你若不给个交代,我……”
“那你待如何?!”子婴也被逼出了火气,惨白的脸涨得通红,“要我一命抵一命吗?!”
王巧玉浑身一震,手中长剑微微垂下。
这话像一盆冰水,骤然浇醒了她部分狂怒。
抵命?她没想过真要子婴死……只是,山竹死了,她最好的小姐妹死了。
“都给朕——跪下!”
低沉嘶哑的怒吼如同闷雷炸开。
始皇已经拖着长剑步出寝宫门槛,立于高阶之上。在他走出内殿的时候,赵高已经在他耳畔简略说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小声劝了两句,但始皇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晨光熹微,照着他苍白的病容和眼中骇人的厉色。
虽只着单衣,那身经百战、统御六合的帝王威压却如山倾海覆,压得阶下所有人呼吸一滞。
蒙挚率先单膝触地,众禁军哗啦啦跪倒一片。
子婴腿一软,直挺挺跪下。
王巧玉咬着唇,胸膛剧烈起伏,终是“哐当”一声弃剑于地,重重跪倒。
“冤?”始皇的目光如冰锥,刺向跪伏的二人,“朕被尔等吵得头痛欲裂,朕冤不冤?王巧玉——”他盯着那绯红身影,“念你是王翦孙女,朕素来容你三分性烈。可今日,你为一个婢女,持剑闯宫,惊扰圣驾,视宫规律法为何物?!”
他猛地咳嗽起来,以拳抵唇,缓了片刻,声音更厉:“你要公道?好,朕给你。你若认定子婴害命,现在便拾起剑,去杀了他。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
子婴骇然抬头:“皇兄!”
始皇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王巧玉:“但你记着,依《秦律》,弑杀宗室亲王,罪同谋逆。你杀他,你须偿命。你与他所生那五个儿子,亦当连坐!朕会亲自下诏,让他们给山竹‘陪葬’!王翦满门忠烈,你今日是要让将军府的血,流尽在朕的宫门前吗?!”
最后几句,始皇几乎是嘶吼而出,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杀意与怒火交织,显然已是动了真怒。
四下里死寂无声。
拎着梳发工具箱、途经寝殿外廊准备前往偏殿的三十余名尚发司宫人,早已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再前行一步,生怕发出声响被连带追责。
阿绾跟着众人跪在青石地上,远远望见始皇煞白的脸上那双烧着怒火的眼睛,心猛地一缩——她从未见过陛下气成这样。
蒙挚与禁军已然拔剑,数十道寒刃映着初升的朝晖,冷光流曳,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连赵高,此刻也只深深伏跪于地,不敢乱说乱动。
始皇扫视着黑压压跪满庭院的众人,胸中那股暴怒几乎要破膛而出。
“王巧玉!”他声音嘶哑,字字如铁,“你要如何?你想如何?朕今日——全都成全你!”
王巧玉早没了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颤声道:“陛下恕罪……臣妇,臣妇是一时昏了头!”
“昏了头?他昏了头,你也昏了头,全都昏了头来找朕讨公道!”始皇骤然提高嗓音,脖颈上青筋狰狞,“那朕的头疼,朕的清静,该找谁讨?!”
他又猛地咳嗽起来,以袖掩口,再放下时眼中血色更浓:“来人!将王巧玉拖下去——杖毙!”
“皇兄!陛下!不可啊!”子婴嘶声哭喊,竟不顾一切膝行扑上前,想要抱住始皇的腿。
始皇抬脚便踹,子婴被踹得肩头一歪,却咬牙又扑上去死死搂住:“皇兄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
“滚开!”始皇厉叱,手中定秦剑已然扬起,携着风声直劈而下!
“王爷!”
“殿下!”
惊呼四起。
蒙挚箭步上前欲拽开子婴,几乎同时,王巧玉也疯了一般合身扑上,将子婴死死护在怀中。
剑光划过——
没有血光。
一顶玄色镶玉的发冠应声断裂,连同大半束起的乌发,纷纷扬扬散落下来,铺了子婴满肩满背。
子婴只觉头顶一凉,懵懵然抬手去摸,触手是齐根断去的发茬,他愣了一瞬,瞳孔骤缩,竟连声音也未出,直挺挺向后倒去。
“子婴!”王巧玉抱住他瘫软的身子,触手是他苍白如纸的脸与散落的断发,终于崩溃大哭。
始皇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
他剑尖一转,抵上王巧玉泪痕狼藉的脖颈,剑锋压出一道细窄的红痕。
“哭?”他声音低得骇人,“他若死了,你便即刻殉葬——连同你那五个儿子,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