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再深,终有尽头。
巷尾藏着一间不起眼的食铺,檐下只悬着一盏旧竹灯笼,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门前两步之内。
铺子里统共有五张长木案,此刻坐满了左邻右舍的熟客,蒸饼的热气混着说笑声从半敞的木门里一阵阵飘了出来。
阿绾与蒙挚一前一后跨进铺子时,里头的人只随意抬头瞟了一眼——这般年纪的男女结伴而来并不稀奇,很快大家又低头继续喝汤闲聊起家长里短。
阿绾环顾一圈,领着蒙挚往最里头靠墙的长桌角落坐下。
蒙挚压低声音问:“这地方真有美味?”
“保管你吃了念念不忘。”阿绾笑着朝灶台那边扬了扬手,高声道:“阿爷,一只烧鸡,一大碗苋菜鸡汤!”
铺主是位鬓发花白的老者,腿脚微跛,闻声应了句“好嘞”,转身进了后厨。
不多时便端来一只陶盘,盘里卧着一整只油亮焦黄的烧鸡——皮烤得脆生生的,泛着琥珀似的光,轻轻一扯就露出底下雪白酥烂的肉,滚烫的鸡油滋滋渗进垫底的荷叶,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另一只粗碗盛着苋菜鸡汤,汤色清润中透着一抹浅红,软嫩的菜叶浮在面上,底下沉着几块炖得离骨的鸡架。
蒙挚闻到香味,这才觉得腹中空空,抓起衣摆擦了擦手便去撕鸡。
他先扯下肥嫩的鸡腿放到阿绾碗里,自己只夹了翅膀和鸡脖子。
阿绾笑眯眯地看着他,伸手将另一只鸡腿也放进他碗中,还特意搭了一大块连着脆皮的鸡屁股。
蒙挚看着碗里渐渐堆起的小山,忍不住笑了。
两人就着热汤慢慢吃了起来。
周遭食客们嗡嗡的交谈声、后厨传来的剁菜声、碗勺轻碰的脆响,全都融成一片暖洋洋的嘈杂。
他们没怎么说话,偶尔碗沿相碰,或是她的袖角轻轻擦过他搁在案上的手背,都自然得像风吹叶落。
蒙挚渐渐放松下来,很快便吃光了半只鸡。
阿绾看他:“再要一只?我有钱。”
“荆阿绾!”蒙挚板起脸,可油光光的嘴唇藏不住笑意,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孩子气的较劲,“别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我也有。”
“是是是,蒙将军最厉害了,钱袋鼓鼓的呢。”阿绾瞟了一眼他怀里那只干瘪的旧钱袋,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再叫一只呗。”
“嗯。”蒙挚横她一眼,目光扫过她怀中那枚鼓囊囊的御赐锦袋,莫名耳根一热,别开脸朝灶台喊:“阿爷,这边再加一只鸡!”
“好嘞——”老丈的声音从后厨传来,里头还夹杂着帮厨人轻快的应和。
蒙挚见阿绾吮了吮指尖的油光,模样娇憨,也学着她的样子吮了吮自己的手指。
阿绾看着,差点笑出声来。
蒙挚哼了一声,却分明没恼,那副强撑的严肃样子只让阿绾笑得更加眉眼弯弯。
“十日后,”蒙挚又低头抿了抿指腹,才开口道,“等你取新衣那日,我再告一日沐休。陛下若不允,我也要告假的。”他抬起头看她,眼中有光,“这滋味实在好了,到时候……咱们还来这儿,可好?”
阿绾正捧着汤碗小口喝着,闻言唇角悄悄扬起来。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汤面上升起的热气朦朦胧胧,晕湿了她颊边浅浅的笑涡。
墙外夜色渐沉,巷子里偶有晚归人的脚步声嗒嗒掠过。
这一角被灯笼暖光笼着的小天地里,烧鸡的焦香、苋菜汤的暖意、腕间那根藏在袖中悄悄系紧的红绳,还有两人之间不言而喻的约定,都在寻常市井的喧嚷里静静沉淀下来,温柔得如同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可未等足十日,仅仅三日后,咸阳皇宫里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秦王夫人王巧玉的贴身婢女山竹,被人发现溺毙在秋月池东北角的石舫边。
发现时是寅时末,天色青灰将明未明,她一身灰色宫装湿透紧贴身躯,发髻早已散乱,浓黑长发如无数溺毙的水草,死死缠在苍白浮肿的颈间,双目微睁,望向蒙蒙亮的天空。
宫里死个把婢女寺人原非奇事,失足、投井、或犯了重罚受刑不过,一卷草席拖出去便了。
可山竹是王巧玉从将军府带出的家生婢,论起来还有些远亲的情分。
王巧玉是何人?大将军王翦的嫡亲孙女,自小在马背上长起来,性烈如火。
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正因昨夜被五个皮猴似的儿子缠闹了半宿而揉着额角。
来报信的小宦官话未说完,王巧玉手边的青玉镇尺已“砰”地砸在地上,裂成数瓣。
“你说什么?”
王巧玉从床榻之上翻身而起,声音拔高尖利,震得整间卧室都在颤抖。
一旁榻上五个正酣睡的儿子全被惊醒,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才满周岁,皆睁着懵懂的眼,望着母亲骤然铁青的脸。
屋里静了一瞬,随即那周岁的小儿“哇”地嚎哭起来,其余四个也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小宦官哆哆嗦嗦地说着宫中的传言:前夜秦王在公子高处纵饮至天明,醉醺醺归来。山竹急忙端上醒酒汤,却被嫌汤烫,子婴借着酒劲将陶碗狠狠砸在她身上,滚烫的汤汁泼了一身,更劈头盖脸一顿辱骂,字字如刀,斥其蠢笨如豕。山竹不堪受辱,便跳了秋月池。
王巧玉听完就更加恼怒,但她还是先赶到了秋月池边,看到尸身刚刚被捞起搁在石台上。
她盯着山竹那张泡得变形的脸,又看见那身湿衣上隐约残留的汤渍,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转身便走。
她先回了自己的武库,径直取下墙上一柄自己常用的青铜长剑,“沧啷”一声拔剑出鞘,急急地奔了出去。
子婴还在寝殿内榻上酣睡,宿醉未消。
殿门被“轰”地踹开时,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道绯色身影卷着寒气直扑而来,剑尖映着窗外晨光,直刺他面门!
“夫人?!”子婴骇得魂飞魄散,翻身就从榻上滚下。
剑锋擦着他后背掠过,刺入锦褥。
他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冠也掉了,发也散了,王巧玉第二剑又到,他连滚带爬躲过,嘶声大喊:“来人!救命啊!”
他赤着脚奔出寝殿,蹿过庭院。
王巧玉提剑紧追在后,宫人寺人惊呼四散,无人敢上前。
子婴慌不择路,直冲始皇寝宫方向狂奔。
在通往始皇寝宫的宫道上,正遇带队巡值的吕英。
子婴如见救星,一把抓住他臂甲:“护驾!快护驾!”
吕英尚未反应,王巧玉已追至。
她根本不顾吕英挡在身前,剑势不减,直劈子婴。
吕英大惊,本能地抽剑格挡,“铛”一声脆响,震得他手臂发麻。
“王妃息怒!”吕英不敢进招,只连连挡架。
王巧玉却似疯癫了一般,剑势狠厉,全无顾忌,口中厉声质问:“她与我情同姐妹!生死与共!她自幼跟着我!你为何那般辱她?!为何!”
“我没有!我回来便睡死了,何曾骂过人?何曾见过醒酒汤?!”子婴躲在吕英身后,脸色惨白,声音却拼力喊出,在空旷宫道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