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白,是终结,亦是起始。
它在等待的,并非一个被赋予的意义,而是一个挣脱了所有意义后,自行生长的故事。
数日后,晨曦初露,薄雾如纱,笼罩着寂静的山野。
陈默沿着那条荒废多年的旧驿道缓步而行,巡视着新近疏通的水渠。
露水打湿了他的草鞋,清冽的空气沁入心脾,丹田内那股破壳而出的气机,如今已化作一条温顺的小溪,随着他的呼吸与步伐,在四肢百骸间自在流淌,与天地间的脉动浑然一体。
他行至一处溪流拐弯的浅滩,正欲俯身查看水势,眼角的余光却被水面的一抹异彩所吸引。
只见平滑如镜的溪水之上,点点金光无风自动,如被一只无形之手牵引,迅速汇聚、流转、勾勒。
不过眨眼之间,五个神圣威严、金光闪闪的大字赫然浮现在水面之上,辉煌夺目,久久不散——
救世主·陈默。
那字体中蕴含着一股奇特的威压,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烙印进天地之间,铭刻于万物生灵的认知深处。
寻常人若见此景,恐怕早已骇然失色,纳头便拜。
陈默却只是静静地凝视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身前的溪水。
他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名字,又像在欣赏一幅略显浮夸的画作。
随即,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掬清凉的溪水,就这么从容不迫地洗了把脸。
“哗啦——”
清澈的水流过他的面颊,滴滴答答落回溪中,溅起点点涟漪。
就在水珠触及水面的瞬间,那五个金光大字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凡俗之力冲刷,瞬间剧烈扭曲、溃散,化作万千零碎的金芒,最后彻底消融于潺潺流水之中,再无踪迹。
陈默直起身,随手从岸边一株枯树上摘下一片干黄的叶子,轻轻置于水面。
那枯叶像一叶孤舟,打着旋儿,顺着溪流的方向,悠悠然向着下游漂去。
他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继续沿着水渠巡查。
他立于远山之巅,俯瞰着炊烟袅袅的村落,看着那条蜿蜒的溪水如玉带般穿行而过,心中一片空明。
你们要我留名?
要我做这救世主?
可我连昨天晚饭吃了什么,都已不甚清晰。
三日后,那片枯叶漂至下游的村落。
几个在泥坑边玩耍的孩童发现了它,欢呼着将其捞起。
叶片在水中浸泡多日,脉络间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痕迹,被流水冲刷得扭曲难辨。
一个虎头虎脑的幼童举着叶片,好奇地问:“二丫,你看,这上面像不像有字?念啥呀?”
被叫做二丫的女孩接过叶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笃定地指着那些金色痕迹,脆生生地答道:“这哪是字!这明明就像我阿爹去年在自家瓜瓢上刻的记号,用来防着别人偷瓜的!”
说罢,她将那承载过“救世主”之名的枯叶,当作船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浑浊的泥坑里,与其他孩子一起,用泥巴和石子玩起了打水仗的游戏。
与此同时,在旧日的讲堂遗址,苏清漪正独自清理着残垣。
清晨的浓雾在此地格外滞重,竟在中央那块还算平整的石台之上,缓缓凝聚成形,无数细密的雾气丝线飞速游走,自动书写出一篇篇文字。
那竟是一份《人类文明发展评估报告》,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从上古神话时代一路分析至大周王朝的现状,最终得出一个赫然的结论:“文明进程陷入停滞,秩序核心缺失。建议:重塑‘苏清漪’为新时代精神导师,以其智慧与声望为基点,重启文明秩序。”
苏清漪看着那行结论,清冷的凤眸中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
她不言不语,转身回屋,从角落里抱出那只用了多年的粗陶腌菜坛子。
揭开盖子,一股浓郁而刺鼻的酸笋汁液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端着坛子,走到石台前,毫不犹豫地将里面黄浊的酸水,“哗”地一声,尽数泼洒在那片由雾气构成的“报告”之上。
“滋啦——”
刺鼻的酸味与湿气激烈碰撞,那神圣庄严的雾气文字仿佛遇到了克星,瞬间剧烈翻涌、溃散,化作一团混乱的白气,被山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清漪放下空坛,又转身回屋。
不久,她端着一锅刚刚炖好的、热气腾腾的萝卜排骨汤,稳稳地放在了石台正中。
午后的阳光穿过屋檐,斜斜地照射下来,透过氤氲的汤汽,在石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影,那形状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像极了孩童随心所欲的涂鸦。
她望着那锅冒着香气的肉汤,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台,轻声自语:“你要评断人间?可最好的生活,从来都不怕难看,只怕不热乎。”
南疆深谷,夜凉如水。
柳如烟沉沉睡去,却陷入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梦中,她被无数流光溢彩的光幕所包围,每一个光幕上,都在飞速滚动着她未来可能拥有的身份标签——“影阁归来者”、“南疆启蒙圣母”、“上古秘法传人”、“乱世女枭雄”……无数辉煌而沉重的选项在她面前闪烁不休,仿佛在催促她做出选择。
她没有选。
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她只是缓缓转身,抱住了睡在身边、那个最年幼的盲童。
她将脸深深埋进孩子瘦小的肩窝,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混着草木清香和淡淡汗味的、真实无比的气息。
就在这一刹那,她周遭所有的光幕,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崩塌,化作漫天飞舞的彩色纸蝶,最后悄然消散。
柳如烟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竹屋里,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屋檐滴落的雨水,敲打在下方的石阶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那节奏,竟与她此刻的心跳声完全一致。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边幼童柔软的发丝,在黑暗中低语:“我不做任何人,我只做你们的老师。”
溪边,程雪的孙女正和其他妇人一起浣纱。
她俯身时,忽见清澈的水面倒影中,出现了一行奇异的字样:“终极答案数据库开放访问权限”,下方还清晰地列出了几个可供点选的选项:“生命之意义”、“宇宙之起源”、“命运是否存在”……
她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既没有后退,也没有惊慌。
她站直身体,将手中那一大把浸湿的纱线,尽数重新沉入水中,然后用竹竿用力地来回搅动。
涟漪四起,水底的泥沙被翻搅上来,浊流翻滚,瞬间便将那清晰的倒影冲撞得支离破碎。
她捞起被搅得更浑的湿纱,拧干水分,晾在溪边的竹竿之上。
那雪白的纱线迎风展开,阳光下,交错的纹理之间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幅模糊的图谱,有经验的老农凑近一看,竟发现那纹路走向与村子周围的田地分布惊人地相似,而几处纹理的疏密,恰好对应了今年最佳的播种时辰。
她一边晾晒,一边对身旁的同伴笑道:“世上哪有什么终极答案。真正的答案,是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回答问题。”
李昭阳独自一人,再次途经那片废弃的古战场。
他发现,那块断裂的残碑之上,青苔竟在一夜之间疯长,墨绿色的苔藓严丝合缝地拼凑出八个大字:“英灵永存·需后人铭记”。
他默然伫立了许久,挺直的背脊如一杆沉默的老枪。
忽然,他解下腰间那只磨得发亮的酒壶,拔开塞子,将壶中最后一口烈酒,尽数泼洒在碑面之上。
辛辣的酒液迅速腐蚀着湿滑的青苔,那八个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模糊、枯黄。
他盘膝在碑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块风干的肉干,旁若无人地慢嚼细咽,嘴里哼起了早已不成调的老军歌。
夜色渐深,一轮残月升起。
寂静中,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悄然从草丛中钻出,竟不怕人,径直走到他身边,在他脚边卧下,竖起耳朵听他哼唱。
李昭阳停下歌声,伸手,轻轻抚摸着狐狸光滑的背脊,低声呢喃:“你们想被记住?可老子……只想有人陪我喝完这最后一口酒。”
秋祭之夜,韩氏祠堂内烛火摇曳。
身为族长的韩九,在族人肃穆的注视下,捧出了那只盛满今年新米的米瓮。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按照惯例,将第一碗米恭敬地摆在祖宗的牌位前。
他只是轻轻打开盖子,舀出满满一碗晶莹饱满的新米,转身,递给了身边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孙儿。
孙儿小心翼翼地接过比他脸还大的陶碗,在韩九的示意下,一步步走出了祠堂的大门。
他来到祠堂外那片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上,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整碗新米撒向了夜空。
谷粒在月光下划出无数道优美的弧线,簌簌地落入田野的沃土之中,惊起了一群在田间觅食的夜鸟。
鸟群振翅而起,鸣叫着飞向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一直立于门外静观的陈默,就在那谷粒落地的瞬间,忽觉丹田内那股已然化作溪流的气机,仿佛被注入了最本源的生命力,悄然沸腾,而后瞬间归于宁静,彻底与他自身、与脚下的大地、与头顶的苍穹,再无分彼此。
他仰望苍穹,见银河低垂,星辉灿烂,仿佛是大地深处的灵魂升腾而上,与天光融为一体。
也就在这一刻,在那永恒黑暗的无尽深海之底,那条象征着旧日剧情与天命指引的灯笼鱼,最后一次,缓缓地张开了它的嘴。
它腹中最后一缕微光,那凝聚了所有神圣、宿命与秩序的微光,被轻轻地、温柔地吐了出来。
那光不灭不散,不升不沉,只是静静地悬浮着,然后,如一滴墨融入墨海,悄然化入了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如同一句无需说出的“我在”。
风,吹过万亩稻田,吹过每一个村庄,吹过每一个人的发梢。
万株收割后留下的稻禾,在风中齐齐低伏,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谢幕。
也像一次,永恒而寂静的开始。
秋去冬来,万物凋敝。
一日清晨,陈默照例巡视着村子外围的水渠,当他走到旧驿道旁时,他的脚步,倏然顿住。
他的目光,落在道旁一块再寻常不过的青石上。
那块被风雨侵蚀了不知多少年的石头,竟在一夜之间,浮现出无数蝇头大小、排列整齐的奇异密文。
那些文字,既非大周官文,也非任何已知的上古符箓。
它们,更像是一种……来自彼岸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