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悦来客栈,后院柴房。
这里被临时改造成了审讯室——其实也没怎么改造,就是把柴禾搬空了,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了几盏油灯。
刘金水被绑在椅子上,鼻青脸肿还没消,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他从昨晚被俘到现在,水米未进,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门开了。
李承弘走进来,身后跟着萧文瑾和两个护卫。他没有穿亲王常服,而是一身简朴的青色长衫,手里拿着个卷宗,神色平静。
他在刘金水对面坐下,把卷宗放在桌上。
“刘舵主,”李承弘开口,声音温和,“饿了吗?”
刘金水抬起头,看着李承弘,眼神里充满恐惧。他知道眼前这位是睿亲王,是皇子,是真龙天子的儿子。这种天潢贵胄的威压,比萧战那种粗暴的威胁更让他胆寒。
“王、王爷……”刘金水声音嘶哑,“给、给口水喝……”
李承弘示意护卫端来一碗水。护卫喂刘金水喝了几口,他贪婪地吞咽着,呛得直咳嗽。
等刘金水平复下来,李承弘才缓缓开口:“刘舵主,你是聪明人。青龙闸的事,你脱不了干系。私自转运军械,协助谋逆,按律……是凌迟,诛九族。”
刘金水浑身一颤。
“不过,”李承弘话锋一转,“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戴罪立功,本王保你家人平安,甚至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死得痛快些,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条件。但对刘金水这种必死无疑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不用千刀万剐,至少家人能活。
刘金水嘴唇哆嗦:“王爷……想、想知道什么?”
“全部。”李承弘打开卷宗,里面是青龙闸的口供记录、火铳箱的拓印、还有几张船坞的素描,“从什么时候开始,替谁办事,经手了多少货物,运往何处,接头人是谁——一五一十,说清楚。”
萧文瑾站在李承弘身后,适时补充:“刘舵主,你漕帮上下数百口人,都在杭州讨生活。你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若连累整个漕帮……那些靠运河吃饭的苦力、船工、家眷,恐怕都要遭殃。”
这话戳中了刘金水的软肋。他能当上舵主,靠的就是讲义气、护兄弟。如果因为自己连累整个漕帮,他死了都没脸见祖师爷。
刘金水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颓然道:“我说……我都说……”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刘金水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知道的全吐了出来。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泽王还未就藩,还在京城。他以“整顿漕运、剿灭水匪”为名,向皇上要了个“督漕钦差”的虚衔,开始插手运河事务。刘金水就是在那时被拉下水的——泽王许他黄金千两,并承诺将来让他当漕帮总舵主。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替泽王运些“私货”,避开关税。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开始运“特殊货物”。
“第一次运火铳,是前年八月。”刘金水回忆道,“从通州码头装船,说是‘兵部调拨给登州卫的军械’。但那批火铳根本没去登州,在半路就卸了,转到小船上,运进了青龙闸。”
“谁接的货?”
“是……是登州卫的一个千户,叫赵德彪。他带了一队兵,扮成民夫,在闸内接应。”
李承弘记下这个名字:“继续。”
“后来就越来越频繁。火铳、刀枪、弓箭……还有火药。都是用漕船夹带,每次量不大,但次数多。去年一年,经我手运进青龙闸的火铳,少说也有七八百支。”
萧文瑾问:“粮食呢?沈万金那边的粮食,也是你运的?”
刘金水点头:“是。沈老板的粮食,从江南各地收购,集中到杭州,再由我们漕帮分批运进青龙闸。一部分存在船坞地窖,一部分……转运去山东。”
“山东哪里?”
“济南府、登州、莱州……都有。具体接头人我不知道,每次都是沈老板的人跟车。”
李承弘沉吟片刻:“泽王在山东的布置,你知道多少?”
刘金水摇头:“我只是个跑腿的,高层的事接触不到。但……但我听沈老板喝醉时提过一嘴,说山东那边有‘大人物’接应,是泽王的‘臂膀’。”
“大人物?谁?”
“他没说名字,只说……是宗室,手里有兵。”
宗室,有兵。
李承弘和萧文瑾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北郡王李钊。
李承弘又问了些细节,刘金水都老老实实回答了。最后,李承弘让护卫拿来纸笔:“把你说的,都写下来,签字画押。”
刘金水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总算把口供写完了。他在末尾按下手印时,眼泪掉了下来:“王爷……您答应我的,保我家人……”
“本王说话算话。”李承弘收起口供,“你的家眷,本王会安排他们离开杭州,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活。至于漕帮其他人,只要没参与此事,本王不会牵连。”
刘金水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谢王爷……谢王爷……”
走出柴房时,萧文瑾轻声道:“这刘金水虽然作恶,倒还有几分人性。”
李承弘点头:“江湖人,重义气。可惜跟错了人。”他顿了顿,“接下来,该去会会沈万金了。”
未时三刻,沈府。
往日车水马龙的沈府大门前,此刻一片肃杀。
一百名杭州卫所的兵,盔甲鲜明,长枪如林,把沈府围得水泄不通。街上看热闹的百姓被远远隔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沈老爷犯事了!”
“何止犯事!是谋逆!要杀头的!”
“活该!谁让他囤粮抬价!我娘就是买不起粮饿病的!”
萧文瑾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她今日换了身素雅的月白褙子,头上只簪了支白玉簪,看起来温婉端庄,但眼神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王二狗跟在她身后,还有十名龙渊阁的伙计,抬着几个大木箱。
沈府管家连滚爬爬迎出来,脸色惨白:“王、王妃娘娘……老爷他、他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萧文瑾微微一笑:“无妨,本宫是来‘收粮’的,不是来探病的。高知府没通知你们吗?三日之期,今日是最后一天。”
管家冷汗直流:“这、这……粮仓那边还在清点,请王妃稍候,容小人去通禀……”
“不必了。”萧文瑾径直往里走,“本宫亲自去看看。”
她脚步不停,管家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小跑着跟在后面。
沈府极大,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奢华。但此刻府中人心惶惶,丫鬟小厮们躲在廊柱后偷看,眼神惊恐。
萧文瑾走到正厅前,正要进去,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对王二狗使了个眼色。
王二狗会意,带着两个伙计,悄无声息地绕到后窗。
正厅里,沈万金正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双眼通红,头发散乱,身上的锦袍皱巴巴,完全没了往日富态从容的模样。
地上摔碎了一个青花瓷瓶,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老爷,您消消气……”师爷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劝道。
“消气?怎么消气?!”沈万金咆哮,“青龙闸被端了!刘金水被抓了!周延泰那个老泥鳅投靠了睿王!我沈万金三十年经营,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他猛地冲到书案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信笺,还有几个小册子,手忙脚乱地往火盆里扔。
“烧!都烧了!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师爷赶紧帮忙,两人把信笺、账册、密件一股脑往火盆里塞。火苗蹿起,纸张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但火盆太小,东西太多,一时烧不完。
沈万金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什么,冲到墙边,用力推开一个博古架——后面竟是个暗格!他从暗格里抱出一个铁匣,就要往火盆里扔。
就在这时——
“砰!”
后窗被猛地撞开!
王二狗带着两个伙计破窗而入,身手矫健,瞬间就制住了师爷。另一个伙计则扑向沈万金,一把夺过铁匣!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沈万金又惊又怒。
王二狗咧嘴一笑:“沈老板,别来无恙啊。龙渊阁王二狗,奉我家大小姐之命,来‘帮’您清理清理东西。”
萧文瑾这时才缓缓走进正厅,目光扫过满屋狼藉,最后落在那个铁匣上。
“沈老板,”她声音温和,“这么着急销毁证据,是心虚了吗?”
沈万金脸色惨白,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王二狗把铁匣递给萧文瑾。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地契,还有几封密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黑虎亲启——青龙拜上”。
“青龙……”萧文瑾抽出信纸,扫了几眼,笑了,“原来沈老板在泽王麾下的代号是‘黑虎’,青龙闸的负责人代号‘青龙’。倒是对仗工整。”
她把信递给身后的护卫:“收好,这都是证据。”
沈万金看着自己最后的底牌被拿走,眼神彻底灰败。他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萧文瑾走到他面前,俯视着这个曾经的江南首富:“沈老板,其实你还有一条路。”
沈万金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萧文瑾语气平静,“泽王在江南的布局、在山东的接应、朝中的同党——说出来,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你沈家一丝香火。”
沈万金嘴唇哆嗦:“我……我说了,就能活?”
“不能。”萧文瑾摇头,“谋逆大罪,你必须死。但你的儿子、孙子,可以活。沈家的产业,可以留一部分,让他们做个富家翁,安稳度日。”
她顿了顿,补充道:“否则,按律诛九族。沈家上下三百余口,包括你刚满月的曾孙,一个都活不了。”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万金。
他捂着脸,老泪纵横,哭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道:“我说……我都说……但我要见睿王殿下,我要亲自对他说……”
萧文瑾点头:“可以。王二狗,带沈老板去客栈。”
她又对护卫道:“查封沈府,所有人不得外出。清点所有财物、账册,一件都不能少。”
走出沈府时,夕阳西斜,把沈府那对鎏金门环映得金光闪闪。
但这座江南最奢华的府邸,从今日起,将彻底没落。
酉时末,悦来客栈,二楼书房。
周延泰又来了。
这次他没戴兜帽,穿着正式的锦鸡补服,但脸色比上次更加憔悴。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比上次那个铁匣更大,更精致。
书房里,李承弘、萧文瑾、萧战都在。
萧战刚从青龙闸回来,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正抱着茶壶牛饮。见周延泰进来,他咧嘴一笑:“哟,周总督,又送温暖来了?”
周延泰苦笑,将木匣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不是信笺,而是更重要的东西——兵符。
三枚青铜虎符,刻着不同的番号:登州卫左营、济南卫前营、徐州卫右营。
此外还有一叠信件,纸张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这是……”李承弘拿起一枚虎符,神色凝重。
“这是泽王这三年来,暗中控制的山东、江淮部分卫所的兵符。”周延泰声音沙哑,“有的是他安插亲信夺取的,有的是用钱财收买的。凭这些虎符,可调动约五千兵马。”
萧战倒吸一口凉气:“五千?!他娘的,这都够打一场小型战役了!”
李承弘放下虎符,拿起信件。最上面一封,是泽王写给北郡王李钊的,日期是两年前。
信的内容很隐晦,但意思明确:感谢“王叔”在军械调配上的“关照”,承诺“大事成后,必以王爵相酬”。
后面几封,是泽王与山东几位指挥使的往来信件,内容都是如何“操练兵马”、“储备粮草”、“等待时机”。
最后一封,日期是三个月前,泽王写给一个代号“玄龟”的人。信中说:“江南粮草已备,山东兵甲已齐。待京城有变,便可沿运河南下,水陆并进,直取金陵……”
金陵,是本朝的南京,太祖龙兴之地,政治上意义特殊。
萧战看完,骂了声:“他这是想南北呼应,控制运河沿线,割据江南?做他的春秋大梦!”
周延泰跪了下来:“王爷,太傅,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这些是下官手中最后的筹码,愿全部交出,只求……只求朝廷能念在下官最后戴罪立功,给下官家人一条生路。”
李承弘扶他起来:“周总督,你能交出这些,可见真心悔过。本王答应你,必保你家人平安。”
周延泰老泪纵横,连连磕头。
萧战摸着下巴,忽然问:“老周,那个‘玄龟’是谁?你知不知道?”
周延泰摇头:“下官不知。泽王麾下,以四象为代号:青龙掌青龙闸,黑虎是沈万金,朱雀和白虎下官没见过,但听泽王提过,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边关。这‘玄龟’……可能是更高层的代号,下官接触不到。”
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玄龟,显然就是玄武。
萧战和李承弘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泽王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人物。
戌时初,所有口供、证据都摆在了一起。
书房里灯火通明,桌上摊满了纸张:青龙闸俘虏的口供、刘金水的供词、沈万金的密信、周延泰交出的信件和兵符,还有龙渊阁从各地搜集来的情报。
萧文瑾拿了张大纸,用炭笔在上面画关系图。
最中间是“泽王”。
向左延伸三条线:
1. 青龙闸(军械存储转运)——负责人“青龙”(未知)
2. 沈万金\/江南粮商(资金、粮食)——代号“黑虎”
3. 漕帮刘金水(运输网络)
向右延伸两条线:
1. 山东卫所(兵力)——涉及登州卫、济南卫等,有兵符为凭
2. 北郡王李钊(军械来源)——有信件为证
向上延伸一条虚线:“玄龟”(高层同党,身份未知)
向下延伸一条实线:京城(等待“有变”)
萧战看着这张图,啧啧称奇:“大丫,你这图画得清楚!跟作战沙盘似的!”
萧文瑾放下炭笔,轻声道:“现在脉络基本清楚了。泽王以江南为钱粮基地,以山东为兵力据点,通过漕帮的运输网络,将两者连接。北郡王李钊在朝中提供军械支持。他们在等一个时机——可能是京城政局变动,也可能是边境出事,总之是朝廷无暇南顾的时候。”
李承弘点头:“届时,泽王可凭山东兵马沿运河南下,控制江南富庶之地,割据一方。若时机再好些,甚至可能……直逼京城。”
萧战拍桌子:“做梦!有老子在,他休想!”
但他随即又皱眉:“不过……那个‘玄龟’是谁?能排在四象之上,肯定是朝中大员,甚至可能是皇室宗亲。”
李承弘沉思片刻:“此事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是控制住江南局势,切断泽王的钱粮来源。沈万金已倒,青龙闸已破,漕帮被我们掌握,泽王在江南的布局已经瘫痪大半。”
“那山东那边呢?”萧文瑾问。
李承弘看向萧战:“四叔,恐怕要辛苦你跑一趟山东。”
萧战眼睛一亮:“去山东?好啊!老子正想会会那个北郡王!”
“不是去会北郡王。”李承弘摇头,“是去暗查。带着周延泰交出的兵符,去登州卫、济南卫,看看哪些将领已经被泽王收买,哪些还忠于朝廷。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他从怀里取出一面金牌,递给萧战:“这是父皇给我的‘如朕亲临’金牌,四叔带上。关键时刻,可凭此牌调动地方卫所,便宜行事。”
萧战接过金牌,掂了掂,咧嘴笑:“这玩意儿好!老子喜欢!”
萧文瑾却有些担忧:“四叔一个人去山东,太危险了。不如让李虎带些人跟着……”
“不用!”萧战大手一挥,“人多目标大,老子一个人去,反而方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大丫,你得给四叔准备点好东西。比如那种烟雾罐,再来几个!还有你那‘渔网弩’,便携式的有没有?给四叔整一套!”
萧文瑾哭笑不得:“四叔,您这是去暗查,还是去打仗?”
“两手准备嘛!”萧战理直气壮,“万一要动手呢?有备无患!”
三人又商议了些细节,直到亥时末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