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主任这只嗡嗡作响的苍蝇总算走了,望舒市的天空似乎都因此而清朗了几分。
而随着外部的政治风波彻底平息,厂区内部的气氛却悄然间变得火热起来。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王昊那个一时兴起搞出来的“懒人创新奖”。
这场最初被工人们当成笑话的比赛,此刻正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瞧瞧,老张头新搞的自动计件器!”
“这算啥,李三那组发明的省力搬运杠杆才叫绝,以前四个人抬的活儿,现在两个人轻轻松松!”
“你们都过时了,最新消息,钳工班的王麻子,把五种不同型号的螺丝刀头焊在了一个铁疙瘩上,搞了个‘万能金刚螺丝刀’,换刀头的时间都省了!”
车间里,休息的间隙,工人们不再是聚在一起吹牛打屁,而是兴致勃勃地交流着各自车间涌现出的新发明。
这些小玩意儿,真要说技术含量,那基本等于没有。
一个比一个简陋,一个比一个粗糙。
可偏偏,它们都实用到了骨子里,每一个都能实实在在地让工人们在生产线上省点力气,或者少走几步路。
“懒”,成了推动望舒市第一机械厂技术进步的最大动力。
而负责给这些“野路子”发明评定技术分的,正是从上海大厂被王昊“拐”来的孟晓骏。
这位技术大牛最近的日子过得相当纠结。
“孟工,您看我这个设计,我管它叫‘一步上料法’,就是把原料筐垫高一点,这样弯腰的幅度就小了……”
“停!”孟晓骏扶着额头,看着眼前工人一脸献宝的表情,努力控制着自己从上海带来的严谨作风,“你这不能叫设计,这连个草图都没有,就是……垫砖头。”
“管用不就行了嘛!”工人理直气壮。
“可是……这不符合安全规范,万一塌了呢?”
“塌不了,我拿水泥砌的,结实着呢!孟工您就给评个分呗,我还指望拿奖金给我家娃买两罐奶粉呢!”
孟晓骏看着那坨歪歪扭扭的水泥墩子,再看看工人那充满希冀的质朴脸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用她在上海大厂学到的那些精密的、严谨的、科学的标准来看,眼前这些东西,全都是垃圾,是应该被立刻清扫出车间的安全隐患。
可偏偏,这些“垃圾”却让车间的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这种来自“野路子”的生命力,与她骨子里的严谨作风,每天都在她脑子里进行着激烈的碰撞,产生着奇妙又让她头大的化学反应。
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懒人”狂欢中,故事的焦点,却悄然落在了维修班一个最不起眼的工人身上。
他叫孙二牛。
人如其名,老实,甚至有点木讷。技术在整个维修班里,也只能算个中不溜,不好不坏,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绝对不会被第一个发现的类型。
但最近,孙二牛很苦恼。
他负责维护的那条老旧生产线,最近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三天两头出问题,不是这儿卡壳,就是那儿异响。
他就像个消防员,每天都在生产线上疲于奔命,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别人都准时下班,讨论着要去哪喝两杯,或者琢磨着怎么捣鼓点小发明拿奖金,只有他,每天都得加班到深夜。
这让他没时间陪自己刚娶过门的新媳妇。
他的媳妇是个从乡下来的姑娘,温柔又贤惠,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会每天算着时间,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等他回家。
每次孙二牛拖着一身油污和疲惫,在深夜里看到那个孤独又执着的身影时,心里都跟被刀割一样难受。
他能清楚地看到媳妇在见到他时,眼里先是亮起一道光,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强撑着笑容说:“回来啦,快洗手,饭还热着呢。”
他看着媳妇那双藏着失落的眼睛,听着那些永远温热的饭菜,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一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愿望,在他心里疯狂地滋生。
他要早点下班。
他要回家陪老婆。
他要让媳妇在做好饭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坐在了饭桌前,而不是让她在无尽的等待中,把一腔热情慢慢耗尽。
这个念头,成了他最强大,也是唯一的动力。
从那天起,孙二牛变了。
他不再是哪里坏了修哪里,而是开始废寝忘食地研究那条让他痛苦不堪的生产线。
他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泡在了车间,拿着个小本子,蹲在机器旁边,记录着每一个零件的运转数据,每一次异响发生的节点。
工友们都笑他傻,说一条快报废的破烂玩意儿,凑合着用得了,那么较真干嘛。
孙二牛不说话,只是咧嘴憨憨一笑,然后继续埋头记录。
几天下来,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生产线最大的毛病,在于它的核心传动轴承。那是一套老式的滚珠轴承,磨损严重,需要非常频繁地停机,然后手动打开防护罩,用油枪一点一点地往里加油润滑。
整个过程耗时耗力,而且只要稍一疏忽,忘记加油,轴承就会因为干磨而过热,导致整条线卡死。
“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孙二牛下了狠心。
可怎么解决?换一套新的自润滑轴承?别开玩笑了,那玩意儿得上报申请,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被“早点回家陪老婆”这个执念逼得脑洞大开。
他异想天开。
他开始在厂里的废料堆里翻翻找找。
几根被淘汰的废弃油管。
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旧设备上拆下来的小水泵马达。
一个从报废电箱里掏出来的、最简单的机械定时器。
他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全都搬回了家,叮叮当当地捣鼓了整整一个通宵。
第二天,当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套丑陋到无法形容的装置搬到生产线前时,所有围观的人都笑出了声。
那套所谓的“自动润滑系统”,就是用铁丝把几根油管歪歪扭扭地捆在轴承的上方,油管的另一头连着那个嗡嗡作响的小马达,马达的电源则接在那个滴答作响的定时器上。
整个装置看起来摇摇欲坠,充满了浓浓的废土朋克风格。
“二牛,你这是弄啥嘞?行为艺术啊?”
“就这破烂玩意儿?能自动加油?我把这扳手吃了!”一个老师傅不屑地撇了撇嘴。
面对所有人的嘲笑,孙二牛只是挠了挠头,什么也没解释,默默地将油管里灌满了润滑油,然后拨动了定时器上的指针。
他把时间设定为每隔一小时,启动一次。
然后,他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合上了生产线的电闸。
机器轰鸣,生产照旧。
嘲笑声中,大家很快就散了,没人把这个笑话当回事。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早班的工人们走进车间时,奇迹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