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处不在的冰冷。像无数根细针,穿透衣服,扎进皮肤,钻进骨头缝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而比井水更冷的,是那只手!那只惨白、浮肿、紧紧抓着我脚踝的手,并没有因为落水而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正拖拽着我,向着水底更深、更黑暗的深渊沉去。
我拼命蹬踹,试图挣脱,但那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慌乱中,我的手在井壁上胡乱抓挠,除了滑腻的苔藓和凹凸不平的石头,什么也抓不住。
下沉,不断地下沉。
水压增大,耳朵里嗡嗡作响,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消耗,眼前开始冒出金星。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我的左手,在混乱的舞动中,突然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不是石头,也不是苔藓的东西。
软塌塌,湿漉漉,带着一种织物的质感,但又被水泡得发胀、发滑。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抓住了它。
借着头顶那点微乎其微的光,我勉强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是另一只红绣鞋!
和我那晚在井台上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鲜艳到邪异的红色,金线绣着的鸳鸯戏水,湿透了,沉甸甸的,不断滴着水。
而抓住我脚踝的那股力量,在这一刻,骤然增强!拖拽的速度猛地加快!
我被迫向下,目光绝望地扫过下方的黑暗。隐约间,我看到了一团更深的黑影,蜷缩在井底的角落,像是一个人形。蓝色的衣物碎片在暗流中微微飘荡。而就在那人形黑影的旁边,井底的淤泥里,似乎半掩着什么东西……白森森的,一节一节……
是骨头!人的骸骨!不止一具!
极度的恐惧和窒息感如同巨浪,彻底淹没了我最后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那只紧紧抓住我脚踝的、冰冷的手,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然后,一个飘忽的、带着无尽幽怨和某种诡异满足感的叹息声,仿佛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又仿佛来自这井水的每一个分子:
“算了……你还没到时候……”
一股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浮力,猛地将我从深渊推向上方。我像一段失去控制的木头,无力地向上漂浮,穿过冰冷的黑暗,离那井底的白骨和蓝衣黑影越来越远……
……
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家屋顶那熏得发黑的椽子。
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射进来,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里面有尘埃飞舞。
我躺在炕上,浑身湿透,冰冷,但确确实实,是在家里。奶奶和小禾围在我身边,奶奶正用一块干布,徒劳地试图擦干我头发和脸上不断往下淌的井水,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是温热的。
“醒了!娃醒了!老天爷啊……”奶奶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还活着?我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我掉进了井里,沉了下去,摸到了另一只红绣鞋,看到了井底的白骨和那个蓝衣黑影……然后……
那段记忆模糊而混乱,唯有那刺骨的冰冷、那双纯黑的眼睛、那只抓住脚踝的惨白的手,以及那句“算了……你还没到时候……”,清晰得如同烙印。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呛出好几口带着泥腥味的井水。
村里的赤脚医生又被请来了,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他检查了半天,最终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了所以然,只道是命大。
我能下地后,变得沉默寡言。井下的经历,我没有对任何人细说,包括奶奶。那只最终被我带出水面的、湿漉漉的红绣鞋,在我醒来后,就不见了踪影,仿佛那只是我濒死前的一个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我的脚踝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乌青色的手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过,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很多年都没有完全消散。
而那口古井,在我出事后的第三天,被暴怒且恐惧的村民们用巨石和泥土,彻底封死了。井台周围,拉起了歪歪扭扭的警戒线,再也无人靠近。
村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挑水改去了更远但安全的山涧。二赖子那几个眼珠漆黑、痴痴傻傻的人,在之后的一年里,也相继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死因不明。
只是,关于井底那位穿着红绣鞋的“姑娘”的传说,依旧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流传。偶尔有夜归的村民,路过那片被封死的井台时,还会隐约听到,从那厚重的封石和泥土之下,传来极轻极轻的、像是鞋子踩在湿漉漉的石头上脚步声,嗒,嗒,嗒……
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带着水汽的叹息,和一句飘忽的询问:
“轮到你了么?”
每当这时,村民们便会脸色发白,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逃离那片区域。
而我,在很多个夜晚,依然会被相同的噩梦惊醒——冰冷的井水,惨白的手,墨黑的眼睛,不断地下沉……然后猛地坐起,大汗淋漓,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脚踝。
那圈乌青,像一道永恒的烙印,提醒着我,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
它只是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