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白鸦没叫,也没多做停留,只是极其人性化地歪了歪头,像是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打卡,随即双翅一振,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
她指尖还残留着白鸦掠过时拂下的半片冰凉羽绒,掌心赫然烙着一枚朱砂绘就的沙漏印记。
与此同时,苏烬宁脑海中那个鲜红的倒计时像是被人按下了确认键,无声地开始跳动。
三天。
——这是“末世之眼”对大规模律法污染的应激预警,冷却期即倒计时。
这三天里,这只名为“新政”的蝴蝶,在京城这口大染缸里扇起了一场令人窒息的飓风。
三日前那道“移居坤宁宫,静养待诏”的明黄旨意,此刻正压在案几最上层。
坤宁宫的地龙烧得正旺,苏烬宁却觉得手脚冰凉。
她手里那本刚送上来的奏折,重得像块砖头。
案几旁摆着一碟刚出炉的枣泥山药糕,热气腾腾的,甜腻的香气混着龙涎香,原本是极诱人的,此刻却让她有些反胃。
“这帮老狐狸,这是把‘钓鱼执法’玩明白了。”
她指尖用力,在那行“皇后娘娘既推新律,当以身作则,绝巫蛊之术”的字眼上狠狠划过。
这不是简单的弹劾,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新颁布的《安民十六条》里,第三条白纸黑字写着“严禁邪术干政”。
当初这条是她为了压制华贵妃残党特意加进去的,如今却成了一把回旋镖,精准地扎在了自己脑门上。
十几个州府联名上奏,理由冠冕堂皇——皇后那只会变色的眼睛,不就是最大的“邪术”吗?
苏烬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在舌尖炸开,稍微压下了一些心头的烦躁。
她不是没想过反击,但这招太阴损了。
若是用强权压下去,那就是“皇后践踏新律”;若是认了,那就是“承认妖邪身份”。
这是个死循环。
“别喝了,那茶里也有味儿。”
林墨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没拿药箱,反倒拎着几张废弃的宣纸。
她眉头锁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二话不说,直接把那几张纸怼到了苏烬宁鼻子底下。
“闻闻。”
苏烬宁皱眉,凑过去嗅了嗅。
除了墨汁的松烟味,还有一股极淡的、像是烧焦了的艾草味。
“这是‘定魂草灰’。”林墨随手拖过一张绣墩坐下,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枣泥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玩意儿单吃没毒,还能安神。但它有个极其恶心的特性——它是青氏血脉的诱导剂。(结合她昨夜在冷宫井壁发现的青氏先祖刻痕)你只要盯着这墨迹看久了,你那只眼睛的防御机制就会被触发,导致误判。”
苏烬宁瞳孔猛地一缩。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两天看奏折总觉得左眼发胀,那是“末世之眼”被被动激活的前兆。
“这不是普通的弹劾奏折,这是‘律蛊’。”林墨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神冷得吓人,“他们算准了你会逐字逐句审阅这些攻击你的文书。等你明天在朝会上被逼急了,再加上这墨香的刺激,一旦当众失控红了眼,‘妖后’这顶帽子你就戴稳了。”
好手段。用律法做刀,用文字做毒。
屏风后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身素银色朝服的青鸢走了出来。
她没戴那些繁复的珠翠,只用一根木簪挽发,整个人利落得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匕首。
“明日廷议,我去。”
青鸢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气。
她走到苏烬宁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
那帕子看似普通,但在烛火下却隐隐流转着一层暗红色的光晕——那是用火蚕丝织的,苏烬宁曾经用来对付华贵妃的存货。
“按照新律,监国公主有权协理律政。这帮人既然想用律法做文章,那我就用律法回敬他们。”青鸢将帕子仔细叠好,塞进袖口的暗袋里,“火蚕丝能吸附墨里的‘定魂草灰’。明日我代您宣读辩驳,他们若是真有鬼,必然坐不住。”
苏烬宁看着她,那双曾经只会低头扫地的眼睛里,如今燃烧着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
那火焰里没有对凤冠的渴求,只有终于能亲手掐灭华贵妃余毒的、近乎悲壮的清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苏烬宁轻声问。
“知道。”青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是跟了苏烬宁这么久,学来的几分腹黑,“若我在殿上倒下,那个第一时间冲上来‘扶’我的人,就是这盘棋的执子者。因为这种律蛊有个致命缺陷——施蛊者为了操控蛊虫,身上必须带着解药,也就是母蛊的安抚剂。一旦我受激假装失控,母蛊会有感应,那人会本能地想要压制。”
这是一场豪赌。拿青鸢的命,赌那个幕后黑手的本能反应。
次日,金銮殿。
气氛压抑得像是一口即将爆炸的高压锅。
苏烬宁坐在那层厚重的珠帘后,透过摇晃的珠影,看着丹墀之下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
青鸢手里捧着那卷掺了料的奏章,声音清亮,逐条驳斥。
那些原本咄咄逼人的言官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她用的全是新律里的条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逻辑严密得简直不像个古人。
就在读到“禁邪术”那一段时,青鸢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
她身形微微一晃,抬手扶住额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太阳穴。
那块藏着火蚕丝的帕子“不经意”地从袖口滑落,正好盖在了那卷奏章上。
“公主!”
朝堂上一片哗然。
几乎是同一瞬间,站在文官队伍最前列的礼部尚书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条件反射般地冲出了队列。
“公主殿下小心!”
这老头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喘三喘,此刻却矫健得离谱。
他几步冲上丹墀,伸手就要去搀扶青鸢的手臂。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青鸢衣袖的刹那,变故陡生。
青鸢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那是猎人收网时的寒光。
她反手一扣,死死抓住了礼部尚书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尚书大人,您急什么?”
青鸢冷笑一声,另一只手飞快地在他宽大的袖袍上一拂。
骨碌碌。
一颗赤红色的丹药顺着礼部尚书的袖口滚落出来,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丹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甜味,与奏章墨迹里的味道如出一辙,只是浓郁了百倍。
全场死寂。
礼部尚书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瞬间惨白如纸,像是被人抽干了浑身的血。
“这……这是老臣的保心丸……”他哆嗦着想要辩解。
“保心丸?”
一直慵懒地靠在龙椅上看戏的萧景珩终于动了。
他随手抓起御案上的一本卷宗——那是昨晚林墨通宵查出来的旧账,狠狠地掼在了礼部尚书的脚边。
(卷宗首页赫然盖着“永昌三年秋·户部稽查司封存”朱印)
“啪”的一声,卷宗散开,露出了里面触目惊心的红圈。
“三年前,户部尚书暴毙,死因是心悸。当时负责查验现场的,也是你。朕记得,他死前手里捏着的账本,用的也是这种掺了朱砂和草灰的特制墨吧?”
萧景珩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带起一阵回音,像是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爱卿,你是把这朝堂当成了你的炼蛊场,还是觉得朕的眼睛也是瞎的?”
“轰隆——!”
殿外,酝酿已久的雷暴终于炸响。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琉璃瓦飞泻,在殿前的广场上汇聚成河,像是要冲刷掉这皇城里积攒了百年的污垢。
苏烬宁坐在帘后,指尖轻轻抚过平静的左眼。
脑海里的倒计时归零,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金色小字:【危机解除,资源获取:死士名单一份】。
檐角,一只白鸦静静伫立,喙中衔着半片燃尽的枣泥糕。
她看着那个瘫软在地的礼部尚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们以为律法是束缚她的枷锁,却不知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律法亦可为火。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黑沉如墨,只有闪电偶尔撕裂苍穹,照亮了宫道尽头那队早已整装待发的禁军。
林墨骑在马上,雨水顺着她的斗笠滑落,她按着腰间的佩剑,目光死死盯着礼部尚书府的方向,那里,才是今晚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