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谭笑七作为被告或原告,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庭审,而母亲起诉他的这一场,却是第一个。无论从情感还是象征意义上,都值得永远记住。
作为一个学术意义上的“法盲”,谭笑七提前二十分钟来到崇文区法院。张斌律师领着他先去侧边一间调解室签字。负责接待的年轻姑娘接过材料,抬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目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原来这就是那个传闻中声名狼藉、不赡养父母、与家庭断绝往来多年的不孝子。看上去倒是衣着得体、相貌端正,而他身旁那位女士,气质沉静出众,不像寻常人。
按照张斌之前的提点,谭笑七今天的穿着刻意保持了朴素与庄重:一件纯蓝色精纺棉质长袖衬衫,布料熨帖,领口端正;下身是灰色直筒西裤,裤线笔直;脚上一双棕色牛津鞋,鞋面擦得光亮如镜。腰间系着同色系的简易皮带,藏蓝色长袜严谨地裹住脚踝——张律师特意叮嘱过,坐下时绝不能露出一截皮肤。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上海牌手表,象牙白表盘素净典雅,柳叶形指针轻盈划过,秒针尖端那一点红漆在走动间格外醒目。“上海”二字及其拼音厂标稳妥地落在十二点下方。要说明的是,谭笑七从不热衷奢侈品,后来这块表他戴了许多年。至于那块到还是第二天再解放西路一家小店花37元购买的劳力士石英表,他珍藏再海市22号大楼
当法官宣布双方入庭时,谭笑七目光扫过旁听席后方——那里架着八九台摄像机,镜头漆黑,齐刷刷地对准法庭中央。邬总此前说过,她联系了两家关系良好的电视台,对方答应派记者全程录音录像。此刻机器后面攒动着不少记者,嘈杂的低语在肃穆的法庭里显得格外突兀。谭笑七心里泛起一丝荒诞的笑意:陈金豹那人看起来不修边幅,办事倒真有几分能耐,居然请来这么多家媒体记者。
谭妈第一眼看见被告席上的儿子时,整个人怔住了。记忆里的小七还是个一米五八的瘦小少年;她甚至清晰地想起,当年柔声劝他为家里垫上那三万五千元买房款时,他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一刻她心里不是没有掠过一丝歉疚,这个五岁后就几乎没怎么管过的长子,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用如此“关怀”的眼神端详过他。可眼前这个人,明明长着同一张脸,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身姿挺拔,气势沉静,目光扫视四周时带着一种难以被轻易撼动的镇定。谭妈忽然有些慌了,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的丈夫,才想起那老头子近视得厉害,三米外就是一片模糊。她赶紧用手肘碰碰他,低声催促:“快戴上眼镜,看看,那是不是小七?”
谭笑七并不知道,在那一片摄像机之中,有一台是钱景尧为女儿钱乐欣特意安排的。钱乐欣回京后便住进了医院,甄英俊嘱咐找来最好的外科与妇科医生,为她做了全面细致的检查。钱景尧在病房外焦灼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医生出来。医生告诉他,钱乐欣体表没有明显外伤,就是隐私部位有些伤,问题不大,静养数日便可。至于钱景尧最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的那个可能性,医生面露难色,低声答道:“至少需要一个月后才能确认。”
钱乐欣木然地躺在检查床上,任由医疗器械的冷光划过皮肤。若在从前,这样的暴露足以让她羞愤难当,可如今,她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过去那一周不堪回首——每当露西亚替她清洗干净,那双强壮的臂膀便会将她裹进柔软的羊毛毯中。接着是一餐丰盛的食物:有时是缀着柠檬片的海鲜拼盘,有时是热气蒸腾的东北炖菜。她总是在进食后沉沉睡去,像一株失去光照的植物。
七天里,她唯一真心喜欢的是那顿手抓饭。米粒油亮,羊肉酥烂,葡萄干的甜隐约其间——中学时随父亲去新疆考察的记忆倏然复苏。她不知道,这些饭菜全都出自她最恨的那个人:谭笑七。
后来钱乐欣才明白,她最恨谭笑七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他只用不到一分钟,就碾碎了她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一个女人能向往什么?无非是爱情。她曾将爱情规划得像学术课题:必须谈三年恋爱,半年牵手,一年拥抱,两年接吻,一切亲密皆须留待婚后。可谭笑七以令人猝不及防的、近乎荒诞的速度,撞碎了她精心构筑的时间表。她甚至来不及震惊,意识已在剧痛中坠入黑暗。
这让她想起诺兰电影《星际穿越》里关于虫洞的阐释。
虫洞——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连接两个遥远时空的狭窄隧道。科学家用一张纸演示:A点到b点原本遥不可及,但若将纸张对折使两点相贴,穿越便成为一瞬。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在数学上允许这种“爱因斯坦-罗森桥”存在,但它仍只是纸上的方程,未曾被现实捕捉。
钱乐欣觉得,谭笑七就是她的虫洞。
遇见他的那一刻,她仿佛被抛过数十年光阴,骤然苍老至六十岁。后来所有报复,不过是想从他身上一寸寸讨回那瞬间丢失的青春,他失去越多,她便越能逼近“昨日重现”。
《Yesterday once more》恰是她最爱的歌。卡朋特乐队1973年的这首作品,诞生于华丽摇滚崛起的年代,却执意回归温暖流畅的加州软摇滚。约翰·贝蒂斯与理查德·卡朋特创作的初衷,正是致敬电台里流淌的老歌岁月。专辑《Now & then》以“现在”与“往昔”为界,而这首歌成了通往旧日的声音隧道。
卡伦·卡朋特的嗓音醇厚如秋日阳光,唱尽了时光胶囊里封存的甜蜜与怅惘。早年听这首歌时,钱乐欣总有些遗憾——她没有一个值得在旋律中怀念的男孩。如今她有了,却宁愿从未有过。
医生退出病房后,钱景尧在门外长久伫立。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深知是自己将灾祸引至她身上。倘若没有对谭笑七的追杀、对智恒通的报复,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大彻大悟往往诞生于至暗时刻。他将三次向智恒通转账的凭证装入牛皮纸文件袋,密封后嘱咐亲信:“明日休庭后,亲手交给谭笑七。”
里间传来钱乐欣微弱的声音:“什么开庭?”
钱景尧推门而入,告诉她明日是谭母诉谭笑七的庭审。女儿沉默片刻,轻声说:“他绝不是那种人。” 即便身心俱碎,某种直觉仍在她体内铮然作响。她知道自己无法亲至法庭,只央求父亲派人录下全程。
钱景尧叹息着应允。他明白,谭笑七的影子已永远烙进女儿的生命。而此刻他更悬心另一件事——释师父曾说谭笑七是纯阳之体,七日相处,女儿很可能已怀有身孕。
文件袋在次日休庭后送达谭笑七手中。抽出凭证的瞬间,他便读懂钱景尧的求和之意。然而有些事并非低头就能勾销。虞大侠要继续他的程序,四次暗杀要偿,公司被毁的账要算——天下没有单方面的原谅。
他只觉讽刺地欣慰:至少那三笔巨款,不必还了。
法庭那日,谭笑七的目光刚掠过原告席上苍老的父母,法槌便铿然敲响。
审判长的声音洪钟般回荡:“现在开庭——”!!!
谭笑七生命中第一次的被告生涯,轰然开启,他抖擞精神,全力以赴。记得拳王阿里再他的自传中提到,每次打比赛前,他拒绝见到对手的家属,因为他要将对手当作十恶不赦的敌人来对待,如果见到甚至抱抱对手可爱的小女儿,就会软化自己的意志。
此刻,谭妈谭爸便是谭笑七的敌人。他的公文包里有一盘VhS录像带,庭外某处摆着一台临时搬来的东芝29寸彩电和一台松下F55录像机。带子里那是谭笑九在享受哥哥送给的最后一餐时接受采访的录像,这将是谭笑七对付父母的撒手锏,这盘带子在发挥功效后被立即销毁,谭笑七不想让谁再看到听到带子里的人和话。
法庭核对原告被告身份,宣布案由,审判员和书记员的姓名,告知原被告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当谭笑七的律师和谭妈的律师否认了申请回避的义务后,庭审正式开始。
戴上眼镜的谭爸望着不远处自己那个与记忆严重不符的身材高大的谭笑七时,一行热泪留下面庞,他有一个冲动,马上宣布不告儿子了,只要他跟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