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生谭笑七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目光掠过桌面,落在对面原告席的陈金豹与江皓身上。一种奇特的、近乎荒诞的联想在他脑中浮现,这两人,不正是历史长河中那些决定战役走向的“关键叛将”么?是肥水之战里身在秦营心在晋、阵前倒戈的朱序,是官渡之战中献计火烧乌巢、背弃袁绍的许攸,也是靖难之役里为燕王朱棣传递宫禁消息的宦官,角色虽异,本质相通:他们都是胜负天平上,那枚被悄悄拨动的、至关重要的砝码。
古往今来,能提前知晓对手底牌的战役,几乎从未失手。最着名的例证,便是那场决定南北格局的淝水之战。
公元383年,前秦天王苻坚挟统一北方之威,率号称百万之师(实则可战之兵约三十万,且内部民族混杂,人心未附)南侵东晋,意图一统天下。初期,秦军前锋攻占寿阳(今安徽寿县),兵锋南指,东晋将领胡彬被迫退守硖石(今浙江海宁),向建康的宰相谢安紧急求援。
几场小胜让苻坚滋生了“投鞭断流”的轻敌之心。他做出了一个致命决定:派遣原东晋降将朱序前往晋军大营劝降。然而朱序心怀故国,甫入晋营,便反将前秦虚实和盘托出:“秦军虽众,尚未全聚。宜速击其先锋,挫其锐气,大局可定!”
决战之日,两军隔淝水对峙。晋军遣使要求秦军稍退,以便渡河列阵。自负的苻坚意图半渡而击,应允后撤。岂料阵脚刚动,混在秦军后队的朱序突然放声高喊:“秦军败矣!速退!” 本就组织松散、各怀心思的多民族部队瞬间大乱,自相践踏。晋军趁势抢渡猛攻,一举击溃前秦主力。若论此战首功,朱序当居其半——他一人身兼高级间谍与阵前内应双重角色,将秦军的核心部署与致命弱点,精准地送到了谢安手中。
战后,朱序回归东晋,被委以龙骧将军、豫州刺史等重任,戍守边疆,屡立战功。直至公元393年,方在雍州刺史任上善终。
谭笑七的思绪从千年前的战场收回,耳畔正响起书记员清晰却刺耳的朗读声——那是母亲提交的起诉书。他近乎“欣赏”地发现,母亲实在是一位编织叙事的高手。在这份文书里,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自幼偷盗家财,连体育基地食堂的鸡都不放过;性情孤僻,拒绝回归家庭;工作后毫无责任感,任性辞职,远走海市便杳无音信;今年春节,母亲忍痛放下患病的小儿子,亲赴海市规劝,却只换来他冷漠的视而不见,字字泣血,句句控诉,将一位含辛茹苦、却被长子彻底辜负的母亲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就在起诉书念到“偷鸡摸狗”一节时,法庭后方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谭笑七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人正有些激动地涌入旁听席。为首的是体育基地食堂那位面庞红润的总厨,后面跟着四块玉胡同的几位老街坊,再后面是他原单位的会计、二十六中的两位退休教师,甚至还有体育馆路派出所那位熟悉的钱警官!那时的法庭秩序远不如今日森严,审判长虽连敲法槌,高声申斥“肃静!无关人员不得扰乱法庭秩序!”,但众人只是讪讪地快速找位置坐下,目光却齐刷刷地聚焦在原告席与被告席之间。
谭笑七敏锐地注意到母亲谭妈的反应。老太太似乎眼神不济,又或许时隔多年早已记忆模糊,除了几位老邻居,她对其他面孔都显得有些茫然。那位自己原单位的会计,先是朝谭笑七微微颔首,随即转向谭妈,嘴角撇了撇,投去一个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仿佛在说:“就您这说辞,也敢来告他?”
轮到陈金豹陈述代理意见时,他显得义愤填膺,挥舞着手臂,声音高昂,但所诉内容却大多空泛,反复强调“孝道沦丧”、“社会影响恶劣”,一旦涉及具体时间、地点、金额等关键细节,便语焉不详,含糊带过,显得底气不足。
“原告代理人陈述完毕。”审判长转向被告席,“现在,由被告代理人发表答辩意见。”
张斌律师从容起身,先是将西装下摆的两粒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好,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仪式,瞬间凝聚了全场视线。他走到发言席前,翻开厚重的卷宗,声音平稳而极具穿透力:
“审判长,合议庭。起诉书所描绘的被告形象,与事实真相南辕北辙,完全建立在片面臆测与歪曲记忆之上。我方将以事实与证据,还原事件全貌。”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张斌律师逻辑与证据的舞台。他语速平缓,却句句紧扣法理人情。从谭笑七自幼便独自想办法体育基地食堂吃饭、与家庭情感链接薄弱的成长背景说起,到辞职赴海市发展的正当职业规划与持续的经济支持记录;春节母亲来访时,他根本就不知道。
一份份影印件和证明,通过投影仪清晰地展示在法庭屏幕上。张斌律师的陈述环环相扣,精确到年月日,与起诉书的模糊指控形成鲜明对比。
时针悄然滑向正午十二点,但无人离席。张斌律师申请传唤证人。食堂总厨证实了“加餐”的普遍性,老邻居谈及谭笑七少年时的沉默与帮邻里干活的热心,单位会计拿出了谭妈领他工资的记录,老师回忆了他成绩优异却因家庭原因天天放学就跑去体育基地食堂干活,钱警官则证明所谓“偷鸡”案情有可原,因为谭爸连续五天没回家给五岁的谭笑七做饭,以及他疯狂殴打谭笑七,造成他住院一个月的事实。
旁听席上的情绪悄然转变。最初的猎奇与对“不孝子”的隐约谴责,逐渐被疑惑、惊讶乃至愤慨取代。低语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针对原告席。谭笑七看到,父母的背脊不再挺直,父亲谭爸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母亲谭妈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开始躲闪,不再敢与证人或旁听席有任何目光接触。就连早晨调解室里那位接待姑娘,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复杂的同情与好奇。
谭笑七本人却有些恍惚。这些陈年旧事被一件件摊开在法律的聚光灯下剖析,于他而言,更像是旁观一场关于自己的陌生戏剧。倦意袭来,他甚至微微打了个哈欠。当他听到张斌说起谭妈领他的工资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真正的风暴,在法庭破例同意延长庭审、在播放一段录像时达到顶点。
当屏幕上出现谭笑九苍白而虚弱的脸庞时,整个法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录像中的谭笑九对着镜头(显然是偷拍),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说“爸妈,我在里边,七哥对我很好,给我送止疼药,我都不疼了,他还给我送好吃的,以后你们别难为他,都是一家人!”
“轰——”地一声,旁听席彻底炸开。记者们再也按捺不住,相机快门声连成一片,记录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原告席上,谭妈死死盯着屏幕里小儿子熟悉的面容,难怪那次出庭看小九胖了,听着那些从未听过的话语,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白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孩子他妈!” 谭爸惊惶失措。
就在谭妈后脑即将撞上坚硬地板的一刹那,一道苗条的身影如猎豹般从旁听席前排窜出,疾步上前,手臂一抄,稳稳托住了谭妈下沉的肩膀和头部,避免了一场可能的严重撞击。
是虞和弦。她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此刻却爆发出与纤细身材不符的力量与敏捷。她甚至无暇看向被告席的方向,快速检查了一下谭妈的情况,抬头急道:“需要立刻送医!” 随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一把将昏迷的谭妈横抱起来,转身就朝法庭外冲去,步伐稳健而迅速。
“河鲜?!她怎么来北京了?!” 被告席旁的邬总失声低呼,满脸不可思议。
法庭内乱作一团。审判长趁此机会,重重敲下法槌,在一片喧哗中高声宣布:“鉴于突发情况,本次庭审到此结束!择期继续审理!休庭!”
法槌的回音在嘈杂的法庭内回荡。谭笑七缓缓站起身,目光掠过空了的原告席,混乱的旁听席,最终落在窗外明晃晃的日光上。他知道,这场战役的第一回合结束了,但真正的漩涡,或许才刚刚开始。
邬总和谭笑七并排向庭外走去,几个记者围上来,“谭总,你是去医院吗?”
邬总示意这不是她找来的记者,于是谭笑七便以恶意来揣测这位记者,“怎么,你是打算跟着我吗?”
记者有些尴尬,“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就算令堂以前对你做过一些过分的事,但是现在她身体不适,作为子女还是应该去医院关怀一下。”
“哦,你说的对,我今天早上出来得急,忘记带钱了,得先回一下住处,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去?”谭笑七非常诚恳地对那位记者说。
记者赶紧摆手,脸涨的通红“谭总去没那个意思,您请自便。”
邬总和谭笑七一起走出法院,张斌律师跟在身后,三个人走向张律师那辆两厢富康,昨天张斌严肃地提醒谭笑七,绝对不能开着那辆非常招摇的虎头奔600去法院。
一路无语,在智恒通大厦门前和张斌告别时,谭笑七说“千万别以为我妈会就此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