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馆娃宫已不复昔日的空旷寂寥。
夷光正式迁居于此。
前朝的雷霆风暴,终于在夏日来临前尘埃落定。
伍相国,这位功勋卓着的老臣,最终没能逃过命运的绞索。
刺杀吴王,连同刚愎自用,拥兵自重,诽谤君上等一连串罪名,在吴王日益炽盛的怒火与朝中新兴势力的推波助澜下,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被判死刑,罪名是谋逆。
据说,在刑场之上,伍相国毫无惧色,仰天长啸,他诅咒吴国必将亡于吴王之手,社稷倾覆,宗庙不存。
盛怒之下的吴王,为了泄愤,下令将伍相国的尸身抛入了滚滚江水之中。
一代名臣,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公子慎在夜访时,也证实了这些传闻,他的语气复杂,带着一丝物伤其类的黯然,以及对未来更深的忧虑。
然而,馆娃宫内,却似乎隔绝了外界的这一切风雨。
伍相国倒台,对于夷光而言,意味着范少伯计划已经达成。
于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在馆娃宫举行。
夷光以“乔迁新居,与众姐妹同乐”为由,宴请了后宫所有有头有脸的妃嫔。
夷光身着宫装,容光慑人,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淡漠。郑女坐在她身旁,两人几乎形影不离,那份不容外人插足的亲密,让许多试图挑拨心态而来的妃嫔暗自咬牙。
尤其是韩夫人。
她今日盛装出席,却发现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摆设。无论她如何试图将话题引向夷光“独占圣心”或是暗示郑女“依附妹妹”,都被夷光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或者干脆被郑女默契地接过去,反而显得她小家子气,居心叵测。
韩夫人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借口“忽感身体不适,需先行告退”,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狼狈离去的背影,夷光眼底掠过一丝冷嘲。
韩夫人离去后,她命人特意去请了吴王过来。郑女知晓她这点小小的恶趣味,无非是想让韩夫人生气。
果然,后续听说韩夫人在自己宫中气得砸了一套心爱的玉器,但这已与夷光无关了。
前朝的波澜似乎并未因伍相国的死而彻底平息,反而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为了知道下一步范少伯的指令,也为了试探自己如今对吴王的影响力,夷光决定再设一宴。这一次,名义是为郑女庆祝生辰。
生辰宴依旧设在馆娃宫,规模不及上次,却更为精致。
吴王自然是座上宾。酒过三巡,气氛微醺,夷光起身,声称要亲自为姐姐献舞一曲。
她换上了一身水红色的舞衣,广袖流云,裙摆迤逦。她的大部分目光,自然是落在吴王身上,但偶尔流转间,总会“不经意”地瞥向殿外。
公子慎今夜负责吴宫戍卫,他挺拔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馆娃宫外的阴影里,他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珠帘与来往宫人的间隙,牢牢锁定了殿中那抹最耀眼的身影。
每一次夷光的目光无意扫来,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人影,他都能精准地捕捉到。一种隐秘的悖德的快感与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很受用这种在吴王眼皮底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无声交流。
一舞毕,满堂喝彩。吴王亦是大悦,连连称赞。
夷光气息微喘走到吴王席前,盈盈一拜,声音带着舞后的娇慵。
“大王,今日是姐姐生辰,妾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爱姬但说无妨。”吴王心情正好。
夷光抬起清澈的眸子,望着吴王,语气真诚而柔软。
“妾身希望,大王今夜能好好陪陪姐姐。今日是姐姐生辰,妾身不忍独占大王恩宠。大王可否成全妾身这点姐妹私心?”她说着,暗中催动心神,将那母蛊的影响发挥出去。
吴王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一种本能般的对郑女的排斥与厌烦悄然升起。
郑女的美貌虽不逊于夷光,然而,这一次,那股厌烦之感刚刚冒头,就被另一股更强大的情绪覆盖了。
看着夷光那期盼的眼神,又想到今日确实是郑女生辰,那股莫名的抗拒竟消散了大半。
他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夷光的手背。
“爱姬有心了,既是你一番美意,孤岂能不应允,今夜,孤就好好陪陪明姬。”
他转向一旁有些愕然的郑女,语气也算温和。
“明姬,今日你生辰,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郑女连忙起身谢恩。
吴王果然携着郑女的手,相携离去,前往郑女的宫室。众妃嫔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尽,馆娃宫重归寂静。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残局。
夷光独自回到内殿,卸去钗环,正准备沐浴安歇,一道玄色身影便如同早已约定好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公子慎来了。
他看着她仅着寝衣坐在梳妆台前的背影,眉头微锁,语气带着不赞同。
“你近日宴会是否太过频繁了些?你如此张扬,只怕那些残余的老臣,会将更多怒火记在你头上。”
夷光透过铜镜看着他担忧的神情,没有回头,只是拿起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语气平淡无波。
“那你呢?你厌恶我这样吗?”
公子慎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她平静无波的容颜,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我从未厌恶你。我只是担心。”
“那就没什么了。”
夷光打断他,放下玉梳,转过身,仰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意。
“反正,在世人眼中,我早已经是迷惑君心,构陷忠良的祸水了。既然如此,多一项奢靡无度,张扬跋扈的罪名,又有什么分别?多一点,少一点,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她站起身,靠近他一步。
“只要你不在意。只要你还在我身边,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外人如何评说,我根本不在乎。”
公子慎被夷光的话逗乐了,心底那点担忧化作了无尽的怜爱与纵容。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开她颊边的一缕散发,指尖眷恋地停留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低笑道。
“好,你不在乎,我便也不在乎。”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再提那些扫兴的朝局纷争,而是开始低声与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悄悄话。
说起宫外新开的石榴花,说起夜巡时听到的趣闻,夷光偶尔回应几句,却能让公子慎高兴好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