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内,烛火摇曳,将陆羽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拉得颀长,如同一尊无法撼动的神只。
王普的脑中一片空白,那句“你是喝,还是不喝”如同一道催命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他看着陆羽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喝?
这是庆功酒,也是断头酒。喝了,便是承认自己是这庆功宴上的小丑,是那只被戏耍的猴。
不喝?
他看了一眼分列两旁,那些眼神如狼似虎的陆氏家兵,以及他们手中那闪着寒光的横刀。不喝的下场,不言而喻。
“王司马,为何不答?”陆羽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甚至亲自从一旁的案几上,斟满了一杯酒,缓步递到王普面前。“莫非,是嫌本官这杯酒,不够分量?”
王普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身后的家仆们早已吓破了胆,一个个面如土色,瘫软在地,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计划天衣无缝,三百死士,地利天时,为何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青狼坡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普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念头都让他更加绝望。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他就不是那个布局的棋手,他只是对方棋盘上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
“噗通!”
这位在江南官场经营数十年,自诩老谋深算的王司马,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如同他那颗碎裂的心。
“帝……帝师大人……饶命……”
干涩沙哑的声音,终于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这一跪,跪碎了他所有的尊严与幻想。
陆羽看着跪在脚下的王普,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他将那杯酒缓缓收回,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口气,仿佛在吹去酒面的热气,又像是在吹去沾染其上的尘埃。
“王司马,你可知罪?”
“下官……下官知罪!下官罪该万死!”王普磕头如捣蒜,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下官一时糊涂,受了萧策那奸贼的蒙骗,才铸此大错!求大人看在下官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到了此刻,他还在试图将罪责推到已经不知所踪的萧策身上。
陆羽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策?”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你说的是那个在扬州卫大营,试图煽动王莽兵变,结果被本官提前安插的人手当场擒获,如今正关押在军中大牢里的萧策吗?”
“轰!”
王普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的惊骇。
陆羽俯下身,声音轻得只有王普能听见:“王司马,你以为本官设下此局,真的只是为了钓你一条鱼吗?不,本官要的,是清掉整个江南官场这潭浑水。你,萧策,还有那些与你们沆瀣一气的家族……一个,都跑不掉。”
他站直身子,不再看地上的王普,而是扬声道:“来人。”
“在!”两名亲卫上前。
“将王普及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刺史府大牢,严加看管。拟一份奏章,将扬州王氏、萧氏,勾结悍匪,刺杀朝廷命官,意图谋反的罪证,详细罗列。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送往神都。”
“喏!”
王普彻底瘫了下去,像一滩烂泥,被亲卫拖了出去。他没有再求饶,也没有再嘶喊,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当陆羽说出那番话时,不仅是他,整个王家,都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阴谋,就在这无声的寂静中,被陆羽轻描淡写地彻底粉碎。
堂外的喧嚣似乎已经远去,刺史府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陆羽挥了挥手,让陆氏的家兵们退下,只留下了自己的亲卫。他独自一人走到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棵老槐树,夜风吹过,树影婆娑,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一场大胜之后,他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
权力斗争,从来都是如此。你死我活,容不得半分仁慈。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将王普萧策等人送上绝路,但那份算计人心的疲惫,却如跗骨之蛆,悄然蔓延开来。
神都那位女帝的期许,太平公主的纠缠,草原朵颜的炽热,还有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钢丝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股淡雅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帝师,扬州夜深,风寒露重。”
一个清冷而温柔的声音响起,上官婉儿端着一个托盘,悄然来到他身边。托盘上,是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莲子羹,和一叠刚刚整理好的文书。
她没有问青狼坡的凶险,也没有问正堂内的杀伐,仿佛那些血腥与阴谋,都与她无关。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夜风中略显疲惫的背影。
陆羽回头,看到她清丽的容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切。
“有劳了。”陆羽接过那碗莲子羹,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意。“这满城的血腥味,怕是只有婉儿你的汤,才能盖过去。”
他这话说的随意,却让上官婉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知道,他这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承认了今夜的残酷。
“帝师以雷霆手段,肃清江南沉疴,乃是为国为民的大功绩。些许宵小之辈的污血,又怎能染浊帝师的青衫。”她轻声说道,将那叠文书放在石桌上,“这是方才从王普、萧策府上抄检出的部分往来信函与账目,婉儿已初步归类整理,其中牵涉到的官员与地方士族,皆有标注。”
陆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想到,在他处理王普的时候,上官婉儿已经悄无声息地为他做好了后续最繁琐的工作。她的聪慧与体贴,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以最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展现出来。
他舀起一勺莲子羹,入口清甜软糯,心中的那份疲惫与烦躁,竟真的消解了不少。
“婉儿,你不怕吗?”他忽然问道。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随即浅浅一笑,笑容在月色下如同昙花初绽。“婉儿自幼伴随在陛下身边,见过的风浪,或许不比帝师少。婉儿怕的,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而是怕……”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陆羽:“怕帝师身边,连一个能为您分忧解劳,或是递上一碗热汤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轻轻地敲在了陆羽的心上。
他知道,上官婉儿看穿了一切。她看穿了他的疲惫,看穿了他在权力旋涡中的身不由己,甚至看穿了他周旋于几位顶级女性之间的不易。
她的体谅,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理解与共情。她就像一位最顶级的棋手,默默地为他复盘,为他整理棋子,让他可以在下一场对弈中,更加从容。
陆羽心中一暖,多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他半开玩笑地感叹了一句。
上官婉儿的脸颊瞬间飞上一抹绯红,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陆羽,轻声道:“帝师又取笑婉儿了……”
那份娇羞的模样,与她方才处理政务时的干练果决判若两人,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情。
陆羽哈哈一笑,心情彻底舒畅起来。他将碗中莲子羹一饮而尽,只觉得通体舒泰。
“奏章的事,还要劳烦婉儿了。”他指了指那叠文书,“这封奏章,不仅要陈述罪行,更要写出安抚江南人心的策略。其中的分寸拿捏,非你不可。”
“这是婉儿分内之事。”上官婉儿颔首应下,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提醒道,“帝师,今日之事,动静如此之大,神都那边……怕是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她抬起眼,眸光中带着一丝深意:“尤其是太平公主殿下,她若是听闻您‘遇袭重伤’,不知会是何等心焦。以殿下的性子,怕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陆羽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光顾着在扬州布局,却差点忘了,在千里之外的神都,还有一位更难缠的“投资对象”。太平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若是让她听到自己遇刺的假消息,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正想到这里,一名亲卫队长脚步匆匆地从府外走了进来,神色凝重。
“公子,神都八百里加急!”
亲卫双手呈上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公文,以及一封小巧的私人信函。
陆羽的心头,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