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庭中槐影摇曳,将一地清冷的月光搅得支离破碎。
刺史府内的血腥与喧嚣刚刚沉寂,一种更为厚重的压抑感,却随着那名亲卫的到来,悄然笼罩在陆羽和上官婉儿心头。
那份用火漆严密封装的官方公文,静静地躺在亲卫高举的托盘上,旁边是一封小巧玲珑、却透着一股逼人贵气的私人信函,信封的材质是上好的澄心堂纸,隐约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陆羽的目光扫过那两封信,心中已然明了。
一封,代表着朝堂与国事。
另一封,则代表着风波与私情。
“辛苦了,下去歇着吧。”陆羽对亲卫点了点头,亲手接过了那两封信。
他的手指先是触碰到了那份官方公文,触感冰冷而坚硬,如同神都紫宸殿内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先拿起了那封小巧的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字迹,以及那独一无二的龙涎香气,早已暴露了主人的身份。
上官婉儿的目光也落在那封信上,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端着莲子羹空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陆羽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狂放不羁、却又带着一丝慌乱的字迹,有些地方的墨迹甚至因为主人的用力而微微洇开,仿佛能看到书写者当时那激动难平的心绪。
“陆羽,你个混账!”
开篇第一句,便是毫不客气的怒骂。
“你敢死?!你若敢有半点差池,本宫立刻奏请母后,将扬州从上到下,屠戮干净,让他们给你陪葬!你听见了没有!”
“消息传来之时,本宫正在与母后议事。你可知本宫……你可知母后是何等震怒?”
“本宫不管你在扬州做什么,给你三日时间,将所有事情了结!三日后,本宫要亲眼在神都城门口,看到你这个混账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少一根头发,本宫唯你是问!”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用朱砂重重画下的、代表着太平公主身份的凤凰图记,那朱砂红得刺眼,像是血,也像是烙印。
陆羽读完,竟是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封信里,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威胁与命令,霸道得不讲丝毫道理。可那字里行间渗透出的、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焦灼与担忧,却又是那般真实。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太平公主在写下这封信时,是如何地坐立不安,又是如何地强忍着亲自带兵冲来扬州的一股冲动。
“公主殿下,还是这般真性情。”上官婉儿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
陆羽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收入怀中,抬头看向她,调侃道:“婉儿若是觉得我这差事当得憋屈,不如替我回信,与公主殿下理论一番?”
上官婉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像是清晨荷叶上将落未落的露珠。
“婉儿不敢。帝师与公主殿下的事情,婉儿一介女官,如何敢置喙。只是……”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那份公文,“想来,陛下的旨意,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陆羽脸上的笑意收敛,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知道上官婉儿说得对。
太平公主的信,是私。而武则天的旨意,才是公。
公与私交织在一起,才是他如今所面临的,最真实的处境。
他用指甲划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敕书。
明黄色的丝帛上,是用朱砂御笔亲书的蝇头小楷,字迹端庄秀丽,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敕书的内容并不长,却字字千钧。
开头,是对陆羽平定江南豪族、粉碎刺杀阴谋的嘉奖,言辞恳切,赞誉有加。
但紧接着,笔锋陡然转厉。
敕书言明,江南之乱,不过是冰山一角。大周立国未久,前朝旧弊沉疴遍地,官场之上,贪腐横行,结党营私,已成动摇国本之大患。
“朕,深以为忧。”
这四个字,透着帝王深深的焦虑与杀机。
“兹,特命帝师陆羽,为钦命巡查使,总领吏治整顿一事。赐天子剑,许便宜行事。凡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辈,无论官阶高低,宗亲与否,皆可先斩后奏!”
“此役,当以江南为始,清扫沉疴,激浊扬清,为我大周,重塑一个朗朗乾坤!”
敕书的最后,是武则天那枚“天命玄鸟”的朱红大印,烙印在丝帛之上,也烙印在了陆羽的命运之上。
整个正堂,静得落针可闻。
上官婉儿看着那份敕书,清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忧虑。
“帝师,这……”她轻启朱唇,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是陛下的信任,也是陛下的考验。”陆羽将敕书缓缓卷起,声音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海。
他太明白武则天的用意了。
自己遇刺的消息,恐怕早已通过某些特殊的渠道,比官方的八百里加急更快地传回了神都。
武则天的震怒,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名宠臣遇险。她看到的是,在她治下,地方势力已经嚣张到了何等无法无天的地步!
所以,她给了自己这把最锋利的剑。
她要用自己这把刀,去砍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去捅破那些脓疮。
事若成了,她将收获一个吏治清明、中央集权空前巩固的大周。而自己,则会成为天下所有贪官污吏、世家门阀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一个吸收了所有仇恨的“孤臣”。
事若败了,自己粉身碎骨,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帝王心术,冷酷至此。
“陛下这是要您,与整个天下的士族官僚为敌啊。”上官婉儿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普、萧策之流,不过是癣疥之疾。可那些在朝中经营百年的门阀,在地方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织成了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道旨意,等同于将您放在了火上烤。”
“烤便烤吧。”陆羽反而笑了,笑得有些释然,“总好过被人温水煮青蛙,死得不明不白。陛下给了我这把剑,总好过让我赤手空拳去和一群饿狼搏斗。”
他走到石桌旁,那里还堆放着上官婉儿刚刚整理好的,从王、萧两家抄检出的账目和信函。
这些,就是他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第一块石头。
“婉儿,看来我们没有时间休息了。”陆羽拿起一本账册,随手翻开,“陛下的这道旨意,既是信任,也是催命符。若不办得漂亮,你我都会粉身碎骨。”
他的目光在账册上飞快地扫过,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笔笔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张贪婪的嘴脸。
上官婉儿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同舟共济的决心所取代。
“婉儿自当尽力,为帝师分忧。”她轻声说道。
陆羽嗯了一声,手指忽然在账册的某一页上停了下来。
那是一笔数额格外巨大的款项记录,时间是每年的年关和盛夏。
“冰敬、炭敬……好雅致的名字。”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扬州盐铁转运使衙门,每年两次,孝敬给京中户部右侍郎周兴的‘敬金’,合计三万两千贯。”
上官婉儿的瞳孔微微一缩。
周兴!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此人乃是当朝酷吏之首,深受武则天信任,以手段酷烈、罗织罪名而闻名朝野,是女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讲情面的一把刀。朝中大臣,闻其名而色变。
王普和萧策的阴谋,与周兴这条线,居然也联系上了。
“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陆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狗咬狗,一嘴毛。看来这扬州的浑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上官婉儿的眉头紧锁:“帝师,若要动周兴,恐怕……”
“动他?”陆羽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他可是陛下手中的好刀,我若是现在就动他,岂不是等于自断臂膀,还会引来陛下的猜忌?”
他将账册合上,目光变得深远。
“这张网太大,不能急着收。得先从最外围,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最容易扯断的线头开始剪起。”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信函上。
那是萧策与一位京中友人的通信,信中无意间提到了另一件事。
“……去岁,家兄赴任利州都督府司马,途经房州,曾受故庐陵王款待,相谈甚欢。王爷虽身处困厄,然风采依旧,令人感佩……”
房州,庐陵王。
这几个字,让陆羽的呼吸,猛地一滞。
庐陵王,李显!
那个被武则天废黜,流放在外的皇子!
萧策的兄长,一个江南二流士族的子弟,竟然和被废的皇子李显有过来往,而且是“相谈甚欢”?
这背后隐藏的信息,让陆羽瞬间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贪污腐败了。
这……可能牵涉到了皇权斗争,牵涉到了那张龙椅的归属!
武则天让他整顿吏治,可若是这吏治的腐败,其根源,竟然与李唐宗室的复辟之心,与那些蛰伏在暗处的旧党势力,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呢?
这把天子剑,究竟是该斩向那些贪官,还是该斩向……那颗所有人都想避开,却又绕不过去的,李唐皇室的毒瘤?
陆羽拿着那封信,只觉得它重如泰山。
他仿佛看到,在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
一条路,是遵从武则天的旨意,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得罪天下官僚,成为孤臣。
另一条路,则是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将自己卷入到更为凶险、也更为核心的皇储之争中。
无论走哪一条,都是万丈深渊。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