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府,书房。
夜已三更,烛火却依旧明亮如昼,将陆羽与上官婉儿的身影投在墙上,一个挺拔如松,一个静美如兰。
周兴派来的信使已经走了,卑微地如同他来时一样,但他在书房里留下的那份名单,却像是一块投入江南这潭死水中的巨石,已经可以预见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帝师这一手‘借刀杀人’,用得真是出神入化。”上官婉儿将那份由周兴亲笔写下的名单仔细收好,清丽的脸上犹带着几分未散的惊叹,“周兴此人,性情狠戾,睚眦必报。您当众折辱他的信使,又以那本账册拿捏住他的把柄,逼得他不得不与那些‘盟友’反目。他看似是屈服,实则心中必然恨您入骨。”
她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陆羽:“但他更怕。怕您将那本账册直接呈送神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选择先帮您清理门户,以求自保。这一来,您不动一兵一卒,便让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调转了刀口。”
陆羽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浅啜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一把刀,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只能想办法让它先去砍我的敌人。”他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周兴是陛下的刀,我动不得。但扬州的这些地头蛇,却可以借他的名头来动一动。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今我把‘活阎王’的名帖递到他们面前,就看他们谁的胆子更大了。”
这份冷静与从容,让上官婉儿心中微漾。眼前的男人,在面对如此错综复杂、步步惊心的局面时,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冷静地布置着陷阱,享受着与猎物周旋的乐趣。
“那……帝师下一步打算如何?”她问道。
陆羽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正是上官婉儿先前为他拟好的那篇《为江南除弊檄》的底稿。
“檄文已经写好,刀也已经借到。接下来,自然是该唱戏了。”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我要让这篇檄文,在天亮之前,贴满扬州城的大街小巷。我要让全城的官、商、士、绅,都好好读一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陆羽来了,是奉了谁的命,要砸谁的碗!”
他的目光落在檄文那杀气腾腾的字句上:“我不仅要让他们怕,还要让他们乱。只有他们乱了阵脚,我们安插在暗处的眼睛,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上官婉儿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陆羽的意图。
“帝师是想……一边用这篇檄文和周兴的威名在明面上施压,一边派人暗中查探,虚实结合?”
“不错。”陆羽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周兴给的名单,是一份很好的指引。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谁是真心想投靠,谁是假意在试探,谁又是被他故意推出来当替罪羊的,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分辨。”
他将那份名单推到上官婉儿面前:“这件事,还要劳烦婉儿。你心细如发,过目不忘。将这份名单上的人,与我们从王、萧两家抄检出的信函账目一一比对,分析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我要知道,谁是核心,谁是附庸,谁……又是那条牵着庐陵王的风筝线。”
“婉儿明白。”上官婉儿郑重地应下。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整理文书,这是在为陆羽绘制一张猎杀的地图。
“至于唱戏的演员嘛……”陆羽的目光转向门外,扬声道,“来人。”
一名亲卫队长快步而入,躬身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周兴的那个信使,从客栈里‘请’过来。”陆羽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就说本官忽然想起,还有些关于周侍郎的‘私事’,想与他当面聊聊。记住,动静要大一些,最好让半条街的人都看到,是我的人,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的。”
亲卫队长一愣,随即眼中冒光,嘿嘿一笑,领命而去。
上官婉儿看着陆羽,有些忍俊不禁:“帝师这是……?”
“这叫‘狐假虎威’。”陆羽笑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连周兴的人在我这里都讨不到半点好。他们自然会想,我陆羽的后台,比周兴还硬。如此一来,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才会下定决心,知道该把宝押在谁身上。”
上官婉儿掩唇轻笑,书房内那紧张肃杀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她看着陆羽,只觉得这个男人时而深沉如海,时而又像个顽童,总能用出人意料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将权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从容与狡黠,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半个时辰后。
周兴那名叫做张全的信使,果然被“请”了过来。
他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惊恐与茫然。当他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陆氏亲卫押进书房,看到灯下含笑看着他的陆羽时,双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张……张信使,别来无恙啊。”陆羽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起身。
“不……不敢当……小人……小人拜见帝师大人……”张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必多礼。”陆羽亲自扶他坐下,还体贴地为他倒了杯热茶,“深夜搅扰,实在是过意不去。主要是本官忽然想起一件事,事关重大,不得不问。”
张全端着茶杯的手抖得像筛糠,茶水洒了一半。
陆羽凑近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仿佛在分享惊天秘密的语气说道:“本官听说,周侍郎最近……似乎有些家事不顺?”
张全一脸茫然:“啊?”
“就是……听说周侍郎的爱妾,前些日子,不小心打碎了他最心爱的一方砚台,被他关进了柴房,至今还没放出来?”陆羽一脸关切地问道。
张全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帝师大人您三更半夜,兴师动众地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就是为了问我家主子的小妾打碎砚台这点破事?
他哪里知道,这件所谓的“秘闻”,是陆羽刚刚让上官婉儿从王普与京中友人的通信里翻出来的,本是一句无足轻重的闲聊八卦。
“是……是有这么回事……”张全下意识地回答。
“唉,这怎么能行!”陆羽一拍大腿,满脸痛心疾首,“女人嘛,就是用来疼的!周侍郎怎能如此粗暴?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陆羽说的,让他赶紧把人放出来,好好安抚。另外,我这里正好有一方端溪名砚,算是我赔给他的。明日你走的时候,一并带上。”
说着,他真的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下一方包装精美的砚台,塞到了张全怀里。
张全抱着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彻底傻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位帝师大人,前一刻还威逼自家主子,下一刻又关心起主子的小妾,还送上如此厚礼。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行了,夜深了,张信使也累了,回去歇着吧。”陆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和煦,“记住我的话,一定带到。我与周侍郎,虽政见偶有不合,但私交还是不错的嘛,哈哈哈……”
张全浑浑噩噩地被送了出去,直到被夜风一吹,才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帝师大人这是在……示好?不,不对!这是在敲打!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也告诉周侍含郎,他陆羽连这种后宅秘闻都能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本账册,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张全越想越怕,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哪里还敢回客栈,连滚带爬地就冲出了刺史府,直奔码头,他要立刻!马上!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汇报给神都的主子!
书房内,上官婉儿看着张全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帝师这一手恩威并施,怕是已经把那张全的胆子都吓破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陆羽重新坐下,脸上的笑容敛去,眼神变得深邃,“今夜过后,周兴会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尽快把江南的事情了结。他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帮我把水搅浑。”
他拿起笔,在那张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收网。”
窗外,第一缕晨曦刺破了黑暗。
扬州城,一夜未眠。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刺史府的动静。
而当那篇杀气腾行、措辞严厉的《为江南除弊檄》如同雪片一般,贴满了城中每一个角落时,所有人都知道。
天,要变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即将在这座富庶繁华的江南名城,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