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三声叩门,不疾不徐,像是庙宇里报时的暮鼓,沉稳而规律。可在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在这座刚刚上演了求死、背叛与结盟的庐陵王府中,这声音,便不啻于阎王殿前催命的令牌。
后院里,刚刚因为一场疯狂的“靖难”大计而凝聚起来的草台班子,瞬间土崩瓦解。
那十几匹神骏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仿佛也感受到了那扇薄薄的府门之外,所渗透而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赵三的反应最快。
他那张刀疤脸上的最后一丝赌徒式的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犬嗅到天敌气息时的极度警惕。他几乎是贴着地面,如狸猫般无声无息地窜到陆羽身边,整个人的肌肉都绷成了一块铁,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道:“国公爷,是顶尖高手!脚步声只有一个,却能瞒过我们所有人的耳朵,直到门前才被察觉!这人的功夫,只怕不在我之下!”
他没说的是,能有这等修为,又敢在这时候来敲门的,绝不可能是寻常江湖客。
红袖的反应同样不慢,她手中的横刀早已出鞘,不退反进,将那个依旧木偶般站立的李显,死死地护在了自己身后。她身后的玄衣卫士们,也立刻散开,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型,刀锋向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与决绝。
前一刻,他们还是即将“清君侧”的义军,准备踏上九死一生的征途。
这一刻,他们又变回了困在笼中的野兽,而敲响笼门的,无疑是那个手持铁烙的猎人。
这巨大的反差,让空气都变得荒诞而粘稠。
“都别动。”
陆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插进了这片混乱的恐慌之中。
他没有回头,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前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院墙,看到门外那个不速之客的脸。
他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不是丘神绩。丘神绩的三千铁骑,动静绝不会如此细微。
那会是谁?
是武氏的哪个王爷,嗅到了风声,派来的死士?还是李唐的哪位旧臣,不放心他这个新晋国公,派来的眼线?
又或者……是那位远在神都的女帝,除了丘神绩这把开山斧之外,还为他准备了一柄更锋利、更隐蔽的剔骨刀?
陆羽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缓缓闭上眼,心神沉入脑海,那冰冷的系统面板,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系统扫描启动……目标锁定:庐陵王府正门外……】
【正在解析目标信息……】
院子里,所有人都看着陆羽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个刚刚用一番疯话将他们绑上贼船的男人,此刻的镇定,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国公爷,”赵三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凶狠,“要不……您去应门,把他引进来。只要他一进院子,我们哥仨,加上红袖姑娘的人,一拥而上,管他是谁,先剁了再说!”
这是一个屠夫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
“然后呢?”陆羽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剁了他,然后等着他的同伙,或是官府,发现他的尸体,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连房州城都出不去。”
赵三的脸憋得通红,却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陆羽的脑海中,系统面板终于闪烁起了幽蓝色的光芒,一行行文字,如同鬼火般浮现。
【人物:狄仁杰】
【身份: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宰相)】
【气运:文曲星照(金)、社稷之栋(紫)】
【气运值:\/】
【当前情感:奉旨而来(深蓝)、审视(黄)、悲悯(淡灰)、困惑(绿)】
狄仁杰?!
当看清这个名字的瞬间,陆羽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刺客、死士、酷吏、眼线……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位大周的国之梁柱,未来的“国老”,此刻正站在门外,如同一个普通的访客,敲响了这扇通往地狱的门。
他为什么会来?
【奉旨而来】、【审视】……这两个词条,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陆羽所有的侥幸。
女帝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也要狠辣。
丘神绩的三千金吾卫,是悬在头顶的铡刀,是“武”。
而狄仁杰的突然到访,则是攻心的毒酒,是“文”。
一文一武,一张一弛,这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如果开门的是一个慌乱的、准备逃窜的陆羽,如果狄仁杰进来看见的是一个整装待发、兵刃出鞘的“叛军”,那么,根本不需要丘神绩动手,狄仁杰一封奏疏,便能将他,连同他背后的太平公主,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那个【悲悯】和【困惑】,又是什么意思?
陆羽的脑子飞速旋转,无数个念头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决。
“靖难”的剧本,已经彻底作废。
现在,他需要一个新的剧本,一个能在狄仁杰这位洞察人心的神探面前,演下去的剧本。
“把马牵回马厩,盖好。”陆羽终于开口,声音不容置疑。
“把干粮和水,藏进柴房,不要留下一丝痕迹。”
“把兵器都收起来,尤其是你们,”他瞥了一眼赵三,“换上府里下人的衣服,去扫地,去劈柴,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看见你们那张写着‘我是杀手’的脸。”
“红袖姑娘,”他转向红袖,“你带着你的人,退回后院的客房,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出来。记住,你们是公主殿下派来‘探望’兄长的侍卫,仅此而已。”
他三言两语,将这个即将出征的“草台班子”,又硬生生变回了一个看似正常的王府班底。
众人虽然不解,但在他那股强大的气场下,还是下意识地开始行动。
赵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公爷,那您呢?”
“我?”
陆羽转过身,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在晨曦微光下,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即将迎接的不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宰相,而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去开门,会一会这位……贵客。”
“国公爷,若他心怀不轨,您就大咳一声,我们……”赵三还是不放心。
“若他心怀不轨,”陆羽打断他,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自嘲,“你就算把这院子给拆了,也伤不到他一根汗毛。反而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搭进去。”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赵三和红袖:“记住我刚才的话。无论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这是命令。”
“你们的命,庐陵王殿下的命,甚至太平公主殿下的前程,都在你们接下来的沉默里。”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略显褶皱的官袍,提着那盏已经快要燃尽的灯笼,一个人,朝着前院走去。
从后院到前院,不过百步的距离。
陆羽却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奈何桥上。
左边,是刚刚被他亲手按下去的、名为“靖难”的疯狂。
右边,是即将要面对的、名为“狄仁杰”的审判。
而他,就走在中间那条最窄的、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桥上。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有赵三的狠戾,有红袖的担忧,还有那些玄衣卫士的迷茫。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
灯笼里的烛火,在他手中摇曳,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孤独的、准备登台唱戏的伶人。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朱漆斑驳的府门前。
门外,一片死寂。
那个敲门的人,极有耐心,没有再敲第二遍,只是静静地,在等待。
陆羽将灯笼挂在一旁的门廊上。
他抬起手,准备去拉那冰冷的铜门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住了。
他没有去开门,而是转过身,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院子,用一种带着几分欣慰、又带着几分疲惫的语气,朗声说道:
“殿下,您就送到这里吧。天色不早了,外面风大,快些回屋歇息去。”
“有狄公在此,您和您的家人,便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