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那一句看似自言自语的“有狄公在此”,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深潭,声音不大,却在无形的层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它精准地穿透了那扇厚重的府门,也穿透了门外之人心中可能存在的任何预设。
它将一场即将到来的审判,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次“翘首以盼的迎接”。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藏在后院客房的红袖,还是躲在柴房阴影里的赵三,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听不懂这句疯话的深意,却能感觉到,从陆羽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整个王府的生死棋局,棋盘,翻转了。
“吱嘎——”
悠长而刺耳的声音中,那扇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证了无数绝望的府门,缓缓开启。
黎明前最后一丝凉意,混杂着门外之人身上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外,只站着一人。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身着一袭寻常的紫色官袍,袍角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就那么孤身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只是碰巧路过此地的寻常官员。
可当陆羽的目光与他对上的那一刻,便知道,这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不寻常的人了。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脸上的皱纹如同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沟壑,藏着智慧与风霜。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那并非是鹰隼般的锐利,也不是深潭般的幽邃,而是一种近乎于“透明”的澄澈。
仿佛世间一切伪装、一切诡计、一切人心叵测,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会被看得通通透透。
正是大周宰相,狄仁杰。
陆羽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当最坏的可能已经成为现实,恐惧便失去了意义。剩下的,只有应对。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如释重负的疲惫。他对着门外的老人,深深一揖,声音诚恳而恭敬。
“下官弘文馆校书郎陆羽,奉陛下圣恩,安抚庐陵王。不知狄公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没有自称“镇国公”。
在这个能看透人心的老人面前,任何多余的头衔,都是一种心虚的炫耀。他只用了自己最初的、最卑微的官职。
狄仁杰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扫视着他身后那座死气沉沉的院落。
他的鼻子微微动了动,仿佛在分辨空气中残留的味道。有尘埃的霉味,有草木的湿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恐惧。
最后,他的视线才缓缓落回到陆羽的脸上。
“陆校书,不必多礼。”狄仁杰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老夫奉旨前来,一是探望庐陵王殿下,二来,也是看看你。”
他顿了顿,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方才,老夫在门外,似乎听到陆校书在与殿下说话?”
来了。
陆羽心中一凛,脸上却浮现出一抹苦笑,他侧过身,将身后的院子让了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让狄公见笑了。殿下他……唉。”
他这一声叹息,包含了万千感慨,恰到好处地将一个忠心耿耿、却又为了安抚疯癫亲王而心力交瘁的臣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殿下被贬房州多年,心神郁结,乍闻陛下恩典,竟……竟以为是催命符。昨夜,下官与殿下长谈了一宿,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总算让他相信,陛下是真心挂念他,这才让他回屋歇下。”
他一边引着狄仁杰往里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解释着。
“就连太平公主殿下,也因担忧兄长,特地派了府中卫率前来探望。若非她们从旁协助,只怕殿下现在还……唉。”
这番话,将太平公主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解释得天衣无缝。不是串通,而是“协助”,是公主孝心与天后恩典的完美结合。
狄仁杰缓步走入院中,目光扫过那些明显经过打扫、却依旧难掩狼藉的角落,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不远处柴房门口,一个正在笨拙地劈着柴的“下人”身上。
那人,正是赵三。
他换上了一身不合体的粗布短打,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突兀。他低着头,用力地挥动着斧头,只是那姿势,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劈柴,倒像是在砍人。
狄仁杰停下了脚步。
“这位下人,倒是面生得很。”
藏在暗处的红袖,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陆羽脸上的笑容不变,他看了一眼赵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狄公明鉴。王府久无人烟,下官奉旨前来,总得有人洒扫庭除。这是下官临时从城中雇来的短工,手脚是笨了些,但胜在老实本分。”
说着,他仿佛才想起什么,对着赵三的方向喊了一句:“赵三,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贵客临门吗?还不快去后厨烧些热水来!”
赵三浑身一僵,握着斧头的手青筋暴起。
他这辈子,杀人无数,被人称作“赵爷”、“赵统领”,何曾被人像使唤下人一样呼来喝去?
一股杀气,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逸散出来。
“嗯?”狄仁杰的眉梢,微微一挑。
陆羽心中暗骂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斥责:“怎么?没听见本官的话吗?是不是不想要工钱了?”
“工钱”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赵三的头顶。
他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差点就露了馅。他那张刀疤脸憋得通红,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说罢,他扔下斧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后厨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着他那滑稽而狼狈的背影,陆羽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对狄仁杰歉意地笑了笑:“让狄公见笑了,山野村夫,不懂规矩。”
狄仁杰深深地看了陆羽一眼,没有再纠结于这个“下人”的身份,而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陆校书,你可知,陛下为何派你前来?”
“下官愚钝。”陆羽躬身道,“只知奉旨行事,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狄仁杰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说得好。陛下曾对老夫言,说你陆羽,是她一手提拔的‘知心人’,善解人意,更善揣摩人心。”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双澄澈的眼睛,仿佛要将陆羽的灵魂看穿。
“那么,陆校书,你可能揣摩出,陛下让你来接庐陵王,究竟是想让他……生,还是想让他……死呢?”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穿了所有伪装,直抵核心。
院中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降到了冰点。
躲在暗处的红袖,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她甚至能想象到,只要陆羽答错一个字,下一刻,从这王府的四面八方,就会涌出无数的内卫高手,将他们剁成肉泥。
陆羽的后背,也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这是狄仁杰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狄仁杰的眼睛,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苦笑与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坦诚。
“狄公,下官不知陛下想让殿下是生是死。”
“下官只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陛下真要殿下死,何须下官千里迢迢来此?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足矣。”
“陛下既然派了下官来,便是给了殿下一条生路。也是给了下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狄仁杰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将功赎罪?你何罪之有?”
陆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愧疚。
“下官人微言轻,却蒙陛下圣恩,骤登高位,引来无数非议。更因与太平公主殿下过从甚密,惹得朝中流言四起,非议公主,更非议陛下圣裁。此乃下官不思避嫌之罪。”
“陛下将‘迎接庐陵王’这件足以安抚天下李唐宗室人心、彰显陛下仁德的泼天大功交给下官,便是要下官远离神都这是非之地,用这件功劳,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这既是对下官的敲打,更是对下官的爱护与保全!陛下天恩浩荡,下官……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说完,他竟是双膝一软,对着神都的方向,就要跪下。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它完美地解释了陆羽自己被派来的动机,将一个潜在的“乱臣贼子”,塑造成了一个“被敲打的宠臣”。更重要的是,它将武则天的所有行为,都归结于“帝王心术”与“浩荡天恩”。
捧!
疯狂地捧!
将那位女帝,捧到了圣君的高度!
狄仁杰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头顶那清晰可见的情感词条。
【极度紧张(赤红)】、【求生欲(金)】、【急中生智(紫)】……
良久,狄仁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眼中的审视与威严,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
“好一个‘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他伸手,亲自将陆羽扶了起来。
“陆校书,你没有让陛下失望,也没有让老夫失望。”
陆羽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动了一丝。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起来吧。地上凉。”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你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你能想通这一层,足见你没有辜负陛下的‘知心’二字。”
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陆羽的心,又提了起来。
狄仁杰转过身,望向那灰蒙蒙的、即将破晓的天空,声音变得悠远而深沉。
“陛下让你来,确实是给你一个机会。但迎接庐陵王回京,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回过头,看着陆羽,一字一句地说道。
“丘神绩的三千金吾卫,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房州城外。他奉的,是陛下的第一道旨意:若庐陵王府有任何异动,或你陆羽有任何不轨,便踏平此地,一个人都不留。”
陆羽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老夫,”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带来的是陛下的第二道旨意。”
“若你,能安然无恙地,为老夫打开这扇门。那么……”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明黄色的丝帛,递到陆羽面前。
“……那么,这便是你的新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