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七夕花灯与“玩笑话”
乞巧节前三天,旧尘山谷的市集便热闹起来。
商铺檐下挂起彩绸,摊贩摆出各色乞巧物件:彩线、绣针、巧果、香囊,还有姑娘们最爱的胭脂水粉。到了夜间,河畔更是灯火通明,卖花灯的、猜灯谜的、放河灯的,挤挤挨挨,笑语喧天。
火麟飞从几天前就开始忙活。
他找宫紫商要了细竹篾、彩纸、浆糊,又去库房领了蜡烛和灯油,把自己关在客院厢房里,叮叮当当折腾。宋夫人好奇,扒着门缝看,只见满地竹屑彩纸,火麟飞盘腿坐在当中,手上缠着绷带——那是削竹篾时划的——正对着个灯笼骨架较劲。
“麟飞啊,”宋夫人推门进来,递上一碟桂花糕,“歇会儿吧,手都伤了。”
“没事儿,娘。”火麟飞抬头笑,脸上沾着几点浆糊,“快做好了。”
宋夫人看着他手里那盏已见雏形的灯——是只麒麟,昂首踏火,威风凛凛,只是糊纸糊得歪歪扭扭,麒麟脚下一团彩纸黏糊糊的,像踩了团泥巴。
“这是……麒麟?”宋夫人试探着问。
“对啊!”火麟飞献宝似的举起来,“像不像?我照着老家话本里的图做的!”
宋夫人看着那只“威风凛凛”但实在不算精致的麒麟,忍笑点头:“像,像。这是送给谁的呀?”
火麟飞嘿嘿一笑:“给远徵的。七夕嘛,放花灯许愿,我多做一盏,陪他一起放。”
宋夫人眼神柔软下来,摸摸他的头:“远徵那孩子……自小孤单。你多陪陪他,也好。”
火麟飞重重点头,又埋头捣鼓。宋夫人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眼里有欣慰,也有些说不清的复杂。
三天后,七夕当夜。
火麟飞提着两盏完工的花灯去徵宫时,宫远徵正在药房里碾药。烛光下,他侧脸沉静,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手里药杵起落,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远徵!”火麟飞推门进来,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灯,“看!”
宫远徵抬头,看见两盏花灯。一盏是火红的麒麟,一盏是素白的昙花。麒麟灯做得……颇具童趣,四肢不太对称,鬃毛糊得乱糟糟,但憨态可掬,眼睛用琉璃珠子点缀,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昙花灯则精巧得多,花瓣层叠舒展,脉络清晰,花心一点黄蕊,栩栩如生。
“你做的?”宫远徵放下药杵。
“当然!”火麟飞把昙花灯递给他,“这盏给你。昙花是徵宫标志嘛,清雅,配你。”
宫远徵接过灯,指尖触到灯骨,是温的——火麟飞一路提着,手心温度透过来。他垂眸看着那朵素白的昙花,良久,低声说:“……难看。”
火麟飞笑容一僵,但很快又咧嘴:“第一次做嘛,下次肯定更好!你看这麒麟,虽然丑了点,但多精神!像我!”
宫远徵没接话,只是把昙花灯小心放在桌上,又看了看火麟飞手上缠的绷带:“手怎么了?”
“削竹篾划的,小伤。”火麟飞不在意地晃晃手,“走走走,放灯去!我听说七夕放花灯许愿,特别灵!”
宫远徵本想拒绝,但看着火麟飞亮晶晶的眼睛,和那盏丑得可爱的麒麟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解下围裙,净了手,跟着火麟飞出门。
夜色已浓,但宫门各处都挂起了彩灯。回廊下、花园里,三三两两的侍女聚在一起穿针乞巧,笑语盈盈。偶有年轻侍卫经过,手里也提着花灯,看见火麟飞和宫远徵,都恭敬行礼,眼神却忍不住往那两盏灯上瞟——一盏丑得别致,一盏美得清冷,提灯的人也对比鲜明,一个笑容灿烂如阳,一个面容冷峻如月。
火麟飞浑然不觉,一路叽叽喳喳:“紫商姐姐说,放灯要放河里,顺水流走,愿望才能被神仙看见。咱们去后山那条小溪吧?人少,清静。”
宫远徵“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后山小溪蜿蜒流过一片竹林,水声潺潺,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碎银般落在水面。这里确实清静,只有虫鸣和风声。
火麟飞蹲在溪边,掏出火折子点燃灯里的蜡烛。麒麟灯先亮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红纸,映着他带笑的脸。他把灯递给宫远徵:“帮我拿一下。”
宫远徵接过,看着他仔细点燃昙花灯。素白的花瓣被烛光照亮,透出柔和的暖光,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好了!”火麟飞拍拍手,接过麒麟灯,“来,许个愿,然后放水里。”
宫远徵看着手里的昙花灯,烛火在花心摇曳,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他从不信这些,但此刻,看着那温暖的光,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要闭眼许愿吗?”火麟飞已经闭眼了,嘴里念念有词,“希望娘身体康健,希望紫商姐姐发明顺利,希望子羽弟弟开心点,希望尚角哥哥别老绷着脸,希望远徵……”
他睁开一只眼,偷看宫远徵:“你许了什么愿?”
“没许。”宫远徵别开脸。
“不行不行,一定要许!”火麟飞凑近,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两盏小灯笼,“来,闭眼,想一个。很灵的!”
宫远徵被他看得没法,勉强闭上眼。脑海里纷乱闪过许多念头:宫门安危、无锋威胁、药方改良、哥哥的期望……最后定格在火麟飞笑着叫他“远徵弟弟”的样子。
希望……他平安。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宫远徵自己都怔了怔。他睁开眼,火麟飞正看着他,笑盈盈的:“许好了?”
“……嗯。”
“那放灯啦!”火麟飞小心翼翼地把麒麟灯放入溪水。竹制的灯座浮在水面,随着水流缓缓打转,烛火摇曳,麒麟的影子在水波中晃动,像活了过来。
宫远徵也弯腰,将昙花灯放入水中。素白的花浮在墨绿的水面上,被水流温柔托着,向下游漂去。
两盏灯,一红一白,一前一后,在溪水中静静漂流。烛光映着水面,碎成点点金鳞。
火麟飞蹲在岸边,托着腮看,忽然说:“以后每年七夕,我们都一起放灯吧。”
声音很轻,像随口一说。带着笑,像句玩笑话。
宫远徵却浑身一僵。
他盯着水面上那盏越漂越远的昙花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陷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耳边嗡嗡作响,只有那句话在回荡——
以后每年七夕,我们都一起放灯吧。
每年。一起。
这两个词像两颗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火麟飞说完,自己也愣了愣,随即笑起来,挠挠头:“我就是随口一说……哎呀小心!”
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差点被水草绊住的昙花灯。灯被他托在手里,烛火晃了晃,洒了他一手暖光。
“差点漂不走了。”火麟飞小心地把灯重新放回水流中央,回头冲宫远徵笑,“这可是我做了三天的,要是沉了,我可得心疼死。”
宫远徵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月光下,火麟飞的侧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两簇跳动的火焰,亮得惊人。他笑得毫无阴霾,仿佛刚才那句“每年一起”只是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聊。
可宫远徵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盯着火麟飞,盯着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忽然问:“你……对谁都这么说吗?”
声音有些哑,绷得紧紧的。
火麟飞茫然回头:“啊?”
“放灯,许愿,每年一起。”宫远徵一字一句,像在确认什么,“你对谁都这么说吗?对紫商,对子羽,对……任何人?”
火麟飞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很快,他咧嘴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坦荡得让人心慌:
“我就和你放过灯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宫远徵呼吸一滞。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有千百只蝴蝶在扑腾。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转过身,背对着火麟飞,看向溪水。
两盏灯已漂出很远,成了夜色中两点暖黄的光,像两颗不小心坠入人间的星星。
“灯漂远了。”火麟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惋惜,“不知道会漂到哪去。”
宫远徵没接话。
火麟飞也不在意,自顾自说:“我娘说,花灯漂得越远,愿望就越容易实现。你说,咱们的灯能漂出旧尘山谷吗?要是能漂到山外的大河,再漂到海里,那神仙肯定能看见吧?”
他语气里满是憧憬,像个孩子。
宫远徵听着,心里的波澜慢慢平复,却沉下某种更重、更复杂的东西。像有块石头,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心底最深处。
回徵宫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火麟飞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里提着熄灭的麒麟灯——他舍不得让灯漂走,捞回来了,说留着明年再用。宫远徵跟在后面,手里空空,只有指尖残留着灯火的余温。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石路上交叠,分开,又交叠。
快到徵宫时,火麟飞忽然停下,回头:“远徵。”
宫远徵抬眼。
“刚才的话,我是认真的。”火麟飞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清澈见底,“每年七夕,咱们都一起放灯。我做的灯丑,你别嫌弃,我明年肯定做得更好。要是你不喜欢麒麟和昙花,咱们就做别的,做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做到你满意为止。”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月光里浸过,清晰,干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
宫远徵喉咙发紧,想说“无聊”,想说“幼稚”,想说“谁要跟你每年放灯”。但那些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
“……随你。”
火麟飞笑了,那笑容比月光还亮。他转身,脚步轻快地走进徵宫,哼的小曲飘在夜风里,欢快得像只雀鸟。
宫远徵站在门外,看着他消失在回廊拐角,很久没动。
夜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喧闹。七夕的灯火,还在不知名的角落亮着,温暖着那些许愿的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空,但仿佛还托着那盏昙花灯,还残留着烛火的温度,和火麟飞手心的暖意。
以后每年七夕,我们都一起放灯吧。
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宫远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进徵宫。
药房里还亮着灯,是火麟飞走时忘了熄。宫远徵走进去,看着桌上凌乱的药材、未合上的医书、还有那盏丑丑的麒麟灯——火麟飞把它留在这儿了,说“明天再来拿”。
他伸手,指尖触到麒麟灯粗糙的竹骨。做得真丑,麒麟的脚一长一短,鬃毛糊得乱糟糟,眼睛一高一低。但烛火透过红纸,洒出的光却是暖的,柔的,像那个人笑起来的样子。
宫远徵看了很久,然后吹熄了灯。
药房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浅淡的银白。
他没回卧房,而是在桌边坐下,看着窗外。竹林在风里摇曳,影子在地上晃动,像无声的皮影戏。
脑子里乱糟糟的。
火麟飞的笑容,火麟飞的声音,火麟飞说“我就和你放过灯啊”时理所当然的语气,火麟飞说“每年一起”时认真的眼神……
像走马灯,一遍遍在眼前转。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个红发少年蒙住他的眼睛,笑嘻嘻问“猜猜我是谁”。
想起他提着一堆奇奇怪怪的“改进意见”,在药房里指手画脚。
想起他送暴雨梨花针时亮晶晶的眼睛,说“我觉得它配你”。
想起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喊“别走”。
想起他蹲在溪边,仰头看花灯漂远,侧脸在烛光里温柔得不像话。
宫远徵抬手,按了按心口。
那里跳得有点快,有点乱,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他讨厌这种感觉。失控的,陌生的,让他无所适从的感觉。
可又……舍不得推开。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子时了。
宫远徵起身,走到内室,躺上床。被子是凉的,枕上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火麟飞的气息——那天他发烧,在这张床上躺过。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但没用。
火麟飞的声音,笑容,眼神,像刻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
他翻身,面朝墙。墙是冷的,但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以后每年七夕,我们都一起放灯吧。
我就和你放过灯啊。
宫远徵睁开眼,在黑暗里盯着虚空。
良久,他坐起身,披衣下床,走到外间。桌上那盏麒麟灯静静立着,在月光下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他看了它一会儿,然后转身,从柜子里取出那盏昙花灯——他捞回来的,没让它漂走。
灯已熄灭,但花瓣依旧素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指尖拂过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
然后他抱着灯,坐回床边,就这么坐着,看着窗外的月亮一点点西移,看着天色从浓黑变成深蓝,再变成灰白。
脑子里还是那些画面,那些声音。
但渐渐地,乱糟糟的思绪沉淀下来,像搅浑的水慢慢澄清。
他想起火麟飞说“你是我弟弟,我就要护着你”时认真的表情。
想起火麟飞在长老院说“他若是无锋,我早已死十次”时坚定的眼神。
想起火麟飞发烧时抓着他的手,含糊地喊“别走”。
想起很多很多,细碎的,温暖的,像星光,一点点照亮他原本冷清的世界。
宫远徵低头,看着怀里的昙花灯。
素白的花,寂静地开在夜色里,像他原本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人生——清冷,孤独,在无人处绽放,在无人处凋零。
但现在,有个人提着一盏丑丑的麒麟灯,闯进他的世界,笑嘻嘻地说:“以后每年七夕,我们都一起放灯吧。”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是陈述。理所当然的,像太阳每天会升起那样理所当然。
宫远徵抱着灯,慢慢缩回床上,蜷成一团。
灯很轻,但他抱得很紧。
窗外,天光渐亮。鸟鸣声响起,远远近近,清脆如铃。
新的一天开始了。
宫远徵闭上眼,终于有了睡意。
但在睡着前,他忽然想——
明年七夕,也许可以试着,做一盏灯。
做一盏比麒麟灯好看一点的。
就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