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后,旧尘山谷连下了三日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却将天地洗得一片清明。空气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倒驱散了盛夏的闷热。
火麟飞的伤彻底好了——那点皮肉伤本就不重,加上宫远徵特制的金疮药,三日内已结痂脱落,只留一道浅粉色的痕迹横在左臂。他浑不在意,照样晨练、跑商宫、缠着宫远徵试新药,活蹦乱跳得像从未受过伤。
倒是宫远徵,自那夜后,话更少了。
也不是冷漠,就是……安静。火麟飞说话时,他会听,偶尔应一声,但眼神常飘向别处,耳根时不时泛红。火麟飞凑近了,他会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火麟飞拉他袖子,他会僵一瞬,再慢慢抽回。
火麟飞起初纳闷,以为是自己七夕那番“每年放灯”的胡话惹他不快。但观察几日,又觉不像——宫远徵虽躲着他,但每日晨练照旧,他送的吃食也照收,甚至有天夜里他溜去药房,发现桌上多了罐新调的安神香,纸条上工整写着“夜寐不宁可用”,字迹是宫远徵的。
于是他放心了,认定宫远徵只是“闹别扭”——这个词是跟宫紫商学的。宫紫商说,远徵弟弟从小就这样,心思重,有事憋着,过几天就好。
火麟飞信了,便也由着他,只每日照常去徵宫报道,该说笑说笑,该捣乱捣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日雨停,天空放晴,云层薄得像纱,透下柔和的阳光。火麟飞起了个大早,去后山溪边捞了几条肥鱼,又去厨房顺了调料,兴冲冲跑到徵宫:“远徵!今天吃烤鱼!我亲手烤!”
宫远徵正在药房配新药——是那日“毒性中和”理论的延伸。他试了几种相克毒物的组合,发现有些不仅能“中和”,还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醉仙草”配“醒神花”,原本各自致幻和提神,按特定比例混合后,竟能让人陷入半梦半醒的“清明梦”状态,意识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本在记录实验数据,被火麟飞一嚷,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
“不吃。”他头也不抬。
“吃嘛吃嘛!”火麟飞已窜进来,手里提着用草绳串好的鱼,鱼尾还在甩动,“我特意捞的,可肥了!就在后院烤,不熏你药房!”
宫远徵抬眼,看见他衣袖卷到肘间,露出的左臂上那道浅粉色伤痕,在晨光里格外刺目。他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低头继续写:“随你。”
这便是同意了。
火麟飞欢天喜地跑去后院生火。徵宫后院有片小空地,原是用来晒草药的,这几日下雨,石板地冲刷得干净。他搬来几块砖垒成灶,捡些枯枝干草,很快生起火。鱼剖洗干净,抹上盐和香料,用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慢慢烤。
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香气很快飘出来。火麟飞蹲在火边,小心翻动树枝,哼着不成调的歌。红发在晨光里像团跃动的火焰。
宫远徵写完记录,走到门边,倚着门框看他。火麟飞专注烤鱼的侧脸被火光映亮,鼻尖沾了点儿灰,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鱼,像盯着什么稀世珍宝。他挽起的袖子下,那道伤痕随着翻鱼的动作时隐时现。
宫远徵看着那道伤痕,忽然想起那夜火麟飞烧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含含糊糊喊“别走”。想起他醒来后,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想起他笑着说“每年一起放灯”时,眼里的光。
心里那处软下去的地方,又塌陷了些。
“远徵!好了!”火麟飞举着烤好的鱼,冲他笑,“快来尝尝!”
宫远徵走过去,接过树枝。鱼烤得金黄,皮脆肉嫩,香气扑鼻。他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咸淡适中。
“好吃吧?”火麟飞眼睛亮晶晶的,像等待夸奖的小狗。
“……尚可。”
“才尚可?”火麟飞撇嘴,“我烤了半个时辰呢!”
宫远徵没理他,又咬了一口。确实好吃,比他吃过的大多数烤鱼都好吃。
两人就蹲在火堆边,分吃两条鱼。晨光渐亮,鸟鸣啁啾,远处传来宫门晨钟的声音,沉闷悠长。烟火气混着鱼香,在这清冷的徵宫后院,氤氲出罕见的暖意。
吃完鱼,火麟飞意犹未尽,抹抹嘴:“下午咱们试新药?就那个‘清明梦’的配方,我想到个改良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耳朵动了动。
宫远徵也同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有声音。
极轻,极快,像风吹过树叶,又像夜猫踏过屋瓦。但两人都听出来了——那是衣袂破空声,和瓦片被轻踩的微响。
来自药房屋顶。
火麟飞与宫远徵对视一眼,同时起身。火麟飞脚下一碾,将火堆踩灭;宫远徵袖中滑出三枚银针,扣在指间。
无声的默契。
两人悄步移向药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但空气中飘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药房的气味——是冷铁和血腥气,混着某种特制的、用于隐匿行踪的草药味。
无锋。
火麟飞对宫远徵做了个手势:我左你右,包抄。
宫远徵点头。
下一刻,火麟飞踹门而入,宫远徵同时从窗户翻进。药房内光线昏暗,只有晨光从门窗缝隙漏入,在地面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一道黑影正伏在药柜前,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是存放“清明梦”新配方的那瓶。见两人闯入,黑影并不惊慌,反手将瓷瓶塞入怀中,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直扑后窗。
“想走?”火麟飞冷笑,脚下一蹬,如离弦之箭扑去。
黑影速度极快,但火麟飞更快。他没用任何花哨招式,直接一拳轰向对方面门,拳风凌厉,带起破空之声。黑影侧身避过,袖中滑出两柄短刃,一上一下刺向火麟飞咽喉和小腹。
宫远徵同时出手。三枚银针无声射出,直取黑影背心大穴。黑影似背后长眼,回刃格挡,“叮叮叮”三声脆响,银针被击飞。但这一耽搁,火麟飞已欺近,左手如电,扣向对方手腕。
黑影手腕一翻,短刃脱手,竟是以刃柄砸向火麟飞虎口,同时另一柄短刃划向他脖颈。这一招阴狠刁钻,寻常人绝难躲过。
但火麟飞不是寻常人。他似早料到这招,扣向手腕的手中途变向,五指成爪,精准抓住刃柄,顺势一带一拧。黑影闷哼一声,手腕剧痛,短刃脱手。火麟飞趁势膝撞,正中对方腹部。
黑影倒飞出去,撞在药柜上,瓶罐哗啦碎了一地。但他借力翻身,手中已多了一枚黑色圆球,狠狠掷向地面——
“闭气!”宫远徵厉喝。
黑色圆球炸开,浓密的白烟瞬间弥漫,刺鼻辛辣。是毒烟弹!
火麟飞屏息急退,但眼角瞥见黑影在烟雾中弹起,直扑宫远徵——不,是扑向宫远徵身后那个存放所有新药配方的铁柜!
声东击西!
“远徵小心!”火麟飞想也不想,扑向宫远徵。
几乎同时,黑影袖中寒光一闪,三枚淬毒袖箭呈品字形射向宫远徵!箭速极快,封死所有退路。
宫远徵正要闪避,却见火麟飞扑来,下意识想推开他,但已来不及——
“噗!”
一声闷响。
火麟飞挡在宫远徵身前,右臂被一枚袖箭擦过,箭镞撕裂衣袖,带出一溜血花。另两枚袖箭擦着他耳侧和肋下飞过,钉入身后药柜。
毒烟尚未散尽,火麟飞却已看清,那血是黑的。
箭上有毒。
剧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宫远徵看着火麟飞右臂上那道迅速变黑的伤口,看着血珠渗出、滴落,看着火麟飞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然后,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滚烫的,暴戾的,像沉睡的火山突然喷发。眼前的一切都染上血色,耳畔嗡鸣,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那个人。
黑影见一击得手,正要遁走,却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沉静、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杀意和……疯狂。
黑影心头剧震,下意识后退。但已晚了。
宫远徵动了。
他甚至没去拔腰间的暴雨梨花针。他只是抬手,袖中滑出十数枚银针——不是平时用的那种,而是通体乌黑、针尖泛着幽蓝光泽的特制毒针。针尾连着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细丝另一端缠在他指间。
他手腕一抖。
“咻——!”
破空声尖锐如鬼啸。十数枚毒针化作一道黑色洪流,瞬间笼罩黑影周身所有要害!针速之快,竟在空中拉出残影;针势之密,避无可避!
黑影骇然,拼尽全力闪躲格挡,手中短刃舞成一片光幕。但毒针太多,太密,太刁钻。三枚针穿透光幕,钉入他肩、腿、腹。针上的毒瞬间发作,黑影动作一滞。
就这一滞,剩余的毒针已至。
“噗噗噗噗——!”
密集的穿透声。黑影像个破布娃娃,被钉在墙上,四肢、躯干、甚至额头,都扎满了毒针。针尾细丝颤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他瞪大眼,看着宫远徵,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毒已攻心,只吐出几口黑血,便头一歪,气绝身亡。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从火麟飞中箭,到黑影毙命,不过三息。
毒烟渐渐散去,露出药房内景象:一地狼藉,瓶罐碎片,药粉散落。黑影被钉在墙上,浑身是针,像个诡异的刺猬。火麟飞捂着右臂,脸色发白,但眼睛亮得惊人,正盯着宫远徵。
宫远徵还保持着掷针的姿势,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黑影的尸体,像要将他千刀万剐。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火麟飞。
那眼神让火麟飞心头一跳——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太浓烈,像暴风雨前的海,漆黑深沉,惊涛暗涌。
“远……”火麟飞刚开口,就被宫远徵一把抓住手腕。
力道大得吓人,像铁钳。宫远徵扯着他走到窗边光亮处,撕开他右臂衣袖。伤口不大,但周围的皮肤已变成诡异的紫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蔓延。
“是‘腐骨青’。”宫远徵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见血封喉,三息入心。你……”
他没说下去,但火麟飞懂。如果不是他内力深厚,及时封住穴道阻缓毒性,现在已是尸体一具。
宫远徵松开他,踉跄着扑到药柜前,手抖得几乎拉不开抽屉。他粗暴地翻找,瓶罐被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终于,他找到一个小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三颗碧绿色药丸,全塞进火麟飞嘴里。
“咽下去!”他低吼,手指抵着火麟飞下颌,强迫他吞咽。
药丸入喉,化作一股清凉流下。火麟飞感觉右臂的灼痛稍缓,但麻木感更重了,整条手臂像不是自己的。
宫远徵又找出金针,撕开火麟飞上衣,露出右肩至手臂。他下针如飞,十几枚金针扎入穴位,针尾颤动,发出细微嗡鸣。每扎一针,他手指都在抖,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白得像纸。
火麟飞看着他,想笑,想说“别慌,我没事”,但嘴唇发麻,发不出声。他只能用还能动的左手,轻轻碰了碰宫远徵的手背。
宫远徵动作一顿,抬眸看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有血丝,有水光,有恐慌,还有更深的东西,火麟飞看不懂,但心里某个地方狠狠一揪。
“闭眼。”宫远徵哑声说,手下不停,金针一根接一根,“别看我。”
火麟飞乖乖闭眼。黑暗中,感官更清晰。他能感觉到金针刺入皮肤的微痛,感觉到宫远徵手指的颤抖,感觉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
还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
火麟飞睫毛颤了颤,没睁眼。
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不知过了多久,宫远徵拔掉最后一根金针,又喂火麟飞服下一颗药丸。然后他撕下自己衣摆,沾了药酒,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黑血。每擦一下,手指就抖一下,像在擦拭什么易碎的珍宝。
黑血擦净,露出底下鲜红的皮肉。毒已解了大半,但伤口周围仍有些许青紫。
“毒入血脉,需放血。”宫远徵声音依旧哑,但稳了些。他取来薄刃小刀,在火上烤过,在火麟飞伤口上划了个十字。黑血涌出,滴入早就备好的铜盆。
火麟飞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没睁眼。
放完血,宫远徵又敷上特制的解毒膏药,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他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什么稀世瓷器。
做完这一切,他才脱力般跌坐在地,背靠药柜,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和后背,墨绿色的衣裳颜色深了一块。
火麟飞慢慢睁开眼。
药房里一片狼藉,血腥味混着药味,还有毒烟残留的刺鼻气。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宫远徵苍白失血的脸。
他靠着药柜,闭着眼,胸膛起伏,睫毛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火麟飞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咧开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哇……弟弟好帅……”
声音沙哑,气若游丝,但带着笑意。
宫远徵猛地睁眼,赤红未褪的眸子死死瞪着他,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闭嘴!”
声音是吼出来的,嘶哑,颤抖,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怒意。
火麟飞不笑了。他看着宫远徵,看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的、他从未见过的情绪——恐惧,后怕,暴怒,还有更深沉的、他不敢细想的东西。
“我没事。”他轻声说,用还能动的左手,慢慢握住宫远徵冰凉的手,“你看,毒解了,伤口包好了,死不了。”
宫远徵的手指在他掌心剧烈颤抖,想抽回,却被他紧紧握住。
“真的,没事了。”火麟飞又说了一遍,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
宫远徵盯着他,盯着他苍白但带笑的脸,盯着他琥珀色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良久,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背对着火麟飞,肩膀微微发抖。
“你……”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再敢……”
火麟飞等着。
宫远徵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睛还是红的,但已褪去疯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后怕和……某种执拗的凶狠。
他一字一顿,像在发誓,又像在警告:
“……你再敢受伤试试。”
火麟飞怔住。
然后,他笑起来,笑得眼眶发酸,笑得伤口都疼。
“好。”他说,声音很轻,但很认真,“我答应你。”
宫远徵别开脸,不再看他,开始收拾满地狼藉。动作有些乱,但很急,像要借着忙碌掩盖什么。
火麟飞靠坐在墙边,看着他忙乱的背影,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手臂还在疼,毒虽解了,但余威犹在,一阵阵发麻。
可他心里,却像被什么填满了,暖的,涨的,满得要溢出来。
他闭上眼,听着宫远徵收拾碎片的声音,听着远处隐约的人声——大概是听到动静,护卫赶来了。
然后,黑暗涌上,他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感觉,是有人冲过来,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怀抱很凉,但很稳。
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坠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