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井台边的“公信台”前已围满了人。
晨雾未散,寒气裹着柴草灰的味道扑在脸上。
第一批领取“技术帖”的六名农户排成一列,胸前挂着铜印骑缝的凭证,在众人羡慕又敬畏的目光中接过沈清禾亲手递来的竹册——内载滤土诀、控火律、卤水测重法三章要义,字迹工整,图解清晰,连灶膛倾斜角度都以炭笔细细标注。
阿灰站在她身侧,手指微颤地翻过一页。
这个从不开口的哑女,此刻眼中却燃着光。
她用烧火棍在地上划出一道线:“三寸深,七分斜,火走底不冲顶。”围观者纷纷低头默记,有人掏出破布包里的炭块临摹起来。
就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
三名衙役闯入人群,铁链哗啦作响。
不待解释,他们粗暴地将刚领了技术帖的三名农户推倒在地,麻绳反绑,口中大喝:“奉县令之命,查办私传禁术!此等制盐秘法乃官府专营,尔等胆敢擅自习练,罪同谋逆!”
人群瞬间死寂。
有人想上前理论,却被同伴死死拉住胳膊。
虞氏商行背后站着的是皇商管事虞九章,而虞九章的名字,连县太爷见了都要让三分座。
“我们……只是学怎么烧碱取卤……”一名年轻农夫挣扎着抬头,脸上还沾着昨夜给孩子熬粥时蹭上的锅灰。
“少废话!”为首的衙役一脚踹在他腿弯,“带走!”
沈清禾立于高台之上,指尖缓缓收紧,指甲嵌进掌心。
她没有阻拦。
不是不能,而是不能轻动。
眼下风头正紧,百姓尚未真正凝聚,贸然对抗只会落人口实,反倒授人以柄。
她看着三人被拖走的背影,看着那枚尚未来得及捂热的铜印从一人怀中滑落,滚入泥水——她知道,这一局,对方是冲着“联灶盟”的根基来的。
是要杀鸡儆猴,更要斩断这星星之火刚刚燃起的引信。
但她更知道,真正的刀,不在街头巷尾,而在账册纸墨之间。
当夜,风雨欲来。
檐角滴水如断线珠子,敲打得人心浮躁。
陆时砚正在灯下整理新一批腌坊账目,忽听院门轻叩三声——节奏短长急,是暗号。
老秤头佝偻着身子进来,蓑衣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
他一句话没说,只把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
是一张残页。
泛黄的纸面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但中间一行朱批墨字仍清晰可见:
【大虞三年秋,江淮道盐税实征银八万六千两,入库仅五万四千两,余款去向不明。】
其下附有田契转录副本:虞九章名下突增荒山万亩,位于赤岭沟至青石堰一带——正是百姓采碱烧炭的必经之地。
沈清禾拿起残页,指尖轻轻抚过那一行“余款去向不明”。
烛火映照她的侧脸,轮廓冷峻如刀削。
“他们用百姓的盐,填自己的仓。”她低语,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寒冰坠入深潭,“一口一口,吃得骨头都不剩。”
陆时砚凝视着那行数字,眸色渐沉。
“三万两千两……足够买通半个府衙。”
“还不够。”沈清禾抬眼,“我们要的不是揭发一笔赃款,而是让朝廷不得不查。”
她转身唤来小甑儿:“取《农政七策》来,翻到‘灾籴道’条。”
灯火下,少女伏案疾书。
根据近三年冬储粮耗与盐耗比例,结合各地报灾折子,一条曲线缓缓成形——每逢大雪封山,盐价必涨三倍以上,而民间存盐不足常供三月之需。
图末赫然标注:若无官储调控,每冬约有十万户面临断盐绝炊之危。
陆时砚提笔补注,引《管子·轻重篇》于侧:“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
笔锋顿住。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意。
“将此图与税簿残页合装,匿名寄往监察御史、户部侍郎、国子监祭酒三处。”沈清禾道,“不用署名,也不留印记。让他们自己追根溯源。”
“可一旦彻查,虞九章必狗急跳墙。”陆时砚皱眉。
“我等的就是他跳墙。”她唇角微扬,目光如炬,“火烧得越大,越能照出谁在偷油。”
三日后,京中震动。
御史台一封弹章直指“江淮盐政亏空案”,言辞激烈,证据确凿。
户部当即派遣钦差南下稽查,沿途驿站快马接力,八百里加急文书如雪片飞传。
消息传来那日,共腌坊门前人头攒动。
沈清禾却下令大开坊门,张贴告示:“霉米也能酿酒!一斗陈谷换两盐筹!”
百姓起初不信,直到亲眼看见那些发黑结块的旧粮倒入蒸桶,经特殊曲种发酵后,竟酿出清澈醇香的新酒。
蒸气冲天,酒香十里可闻。
阿蛮率领脚队日夜运糟喂猪,肥猪日增半斤,肉价悄然上扬,反过来又稳固了盐筹的信用流通。
荒山上,灶火连绵如星河。
而这一切,都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中缓缓收紧。
直至某个深夜,山道尽头火把骤亮。
马蹄声如雷,夹杂着铠甲碰撞之声。
虞九章终于来了。
他亲率私兵封锁山路,严禁任何文书出县,并放出话来:“再有私设民灶者,满门充役!”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踏入县城的同时,沈清禾正坐在灯下,轻轻翻开一本泛黄古籍。
书页斑驳,题曰:《齐民要术》。
她指尖落在其中一行小字上,低声念道:“糜米浸水三日,曝干炊熟,冷定下曲,密封七日而成酒。”
唇角微扬,眸光如刃。
虞九章的马蹄踏碎了山道上的薄霜,火把如蛇信般撕开夜幕。
他带着二十名衙役与私兵,铠甲铿锵,直扑共腌坊而来。
风雪初起,天地混沌,而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片灯火通明的槽坊——那蒸腾的酒气,像是在讥笑他权势的衰微。
“奉上命稽查私酿!”虞九章立于阶下,声音冷硬如铁,“沈氏擅自发酵陈谷,扰乱市易,毁我盐政根基,罪不容赦!给我砸窖封缸,烧尽糟粕!”
衙役蜂拥而上,斧头高举,眼看就要劈向那口埋藏三年老曲的主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清禾缓步而出。
她未着华服,只披一件素灰棉袍,发间无簪,足下布履沾泥。
可她站定门前那一刻,却如山岳横亘,纹丝不动。
手中一本泛黄抄本高举过头,字字清晰:“《齐民要术》有载:‘糜米浸水三日,曝干炊熟,冷定下曲,密封七日而成酒。’此法传世三百余年,何来‘私’字?虞管事是要禁古籍于天下,还是焚农书以立威?”
人群哗然。
县丞本欲附和,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钉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半个反驳之词。
民间酿酒自古有之,官府征税即认其合法,何时成了“私酿”?
沈清禾目光扫过四周,沉声再道:“老秤头,你们几位,请上前。”
七名须发皆白的老衙役颤巍巍出列,每人手中捧着一叠泛黄文册。
“这是我们三十年来所录糟税账单。”老秤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每年秋收后,官府派吏下乡收税,按缸计征,白银入库,红戳为凭。若今日说酿酒非法,那过去十年所征之税,可是诈取百姓血汗?请退!”
“退税!退税!”围观村民怒吼起来,有人拾起冻土块掷向衙役脚边,砖石如雨落下,逼得众人后退。
虞九章脸色铁青,手指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一个乡野妇人竟能将律法、民心、旧制尽数握于掌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更没料到的是,次日清晨,三名曾参与围剿的衙役悄悄递来账单——上面赫然记着他们收受虞氏银钱的数目与日期,墨迹犹新。
风雪夜里,柳先生披着蓑衣翻过山岭,怀中密信已被体温烘得微暖。
“钦差已抵府城,”他低语,“点名调阅‘共耕会账册’与‘技术帖发放名册’。”
烛光摇曳,沈清禾静坐案前,指尖轻抚空间中的灵泉池。
泉水微漾,泛起淡淡雾气,池壁竟隐隐浮现细密铭文,似有回应。
她闭目凝神,将涉及暗线联络、善举值流转的部分尽数焚毁,唯留公开账目、物资出入与技术授受清单。
“他们要证据?”她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寒泉,“那我就给他们一座透明的坊。”
翌日黎明,小甑儿带着誊抄整齐的三份账册出发。
一份送入县衙,一份悬挂井台公信台任人查阅,最后一份由阿蛮率领脚队护送往府城。
就在账册离坊那一刻,铜印第六道铭文骤然亮起,水汽氤氲,“亦系仓廪”四字浮现掌心,温润沁骨——空间悄然解锁新能:粮糟短期保鲜,酿酒周期缩短一半。
晨光刺破云层,照在连绵不绝的灶火之上。
整个山后坊如同苏醒的巨兽,呼吸之间皆是生机。
而沈清禾立于坊门之前,望着远方驿道尘烟,轻轻拂去袖上炭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