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山后坊的灶火还未熄。
一缕缕白烟自连绵屋舍间升腾而起,在清冷晨风中交织成网,如雾似纱,缭绕于岭上松林之间。
驿道尽头尘烟渐近,马蹄声沉稳有力,夹杂着官靴踏石的脆响——钦差到了。
沈清禾立于坊门前,一身粗布棉裙,袖口磨得发白,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挽起。
她身后是整整齐齐三排百姓,手持陶碗、木筹,井台边张贴的账册在风中轻晃,墨迹清晰可辨:某月某日,出糟粮若干,换盐几斤;某户老妪以旧衣抵工,记入“冬助簿”……
没有鼓乐,没有红毯,唯有那碗盛在粗瓷碗里的盐渍萝卜,静静摆在案上。
钦差身披青缎官袍,面容肃正,目光扫过眼前景象,眉峰微动。
他本以为此地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私盐窝点,却见百灶齐燃,秩序井然,人人脸上不见饥色,反有安定之气。
更奇的是,那些交易不用铜钱,而是凭筹取物,账目公开到连孩童都能指着念出数目。
“这就是你说的‘三百户人家的冬天’?”钦差低头看着那碗萝卜,眉头轻皱。
“是。”沈清禾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他们吃的每一口咸,都是自己晒出来的。”
钦差犹豫片刻,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初时只觉粗粝,咸味直冲鼻腔,正欲放下,忽觉舌根回甘,一股清润之意自喉底泛起,竟隐隐带着山泉洗过的澄澈甜香。
他猛地睁眼:“这盐……不是海卤?”
“是山涧岩盐,用灵泉浸润七日去涩提鲜。”沈清禾平静道,“大人可知,去年寒冬,三百户人靠这一口咸撑了过来?饿不死,冻不垮,还能酿酒卖糟换炭。若这叫‘私盐’,那请问大人为官一任,可曾让百姓口中尝过一日这样的安稳?”
钦差握箸的手微微一顿。
他沉默良久,终是将整块萝卜咽下,抬眼看向她:“你不怕我今日查封此地,一把火烧尽这些灶台?”
“怕。”沈清禾坦然点头,“但我更怕您走了之后,这里再没人敢点火。”
话音落下,远处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一名小吏飞奔而来,跪地呈上一封加急文书。
钦差拆信一看,脸色骤变。
原来虞九章连夜进京,走通中书省一位郎中的门路,拟奏折一道,以“动摇国本、私贩禁盐”为由,请旨查封共腌坊,并革除沈氏“技术传习”之权,株连脚队骨干十人。
按理,这种折子尚需廷议,可谁能想到,昨夜宫中膳房奉上一道“禾娘酱炒雪芽菜”,皇帝尝了一口便停不下筷。
追问之下,才知这“禾娘酱”正是从民间流入的灵泉熏盐所制,经特殊窖藏发酵,咸而不燥,鲜香沁脾。
连太后都派人来问:“可是那个山后坊的妇人做的?”
今晨早朝,皇帝当庭震怒:“朕食此盐,方知天下寒苦!百姓无盐则乏力,无力则生乱。沈氏能以山石化甘咸,救一方于冻馁,尔等竟要以‘法’治之?若法不能容民生,要法何用!”
虞九章当场被斥退,盐引权限即刻冻结,原奏折焚于殿前。
此刻钦差看着手中密报,心中已明局势。
他缓缓收信入袖,望向沈清禾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陛下有言——若天下多几个如你这般知饥寒、懂活路的人,何愁仓廪不实,民心不附?”
三日后,诏书抵达。
黄绢朱批,字字千钧:准山后坊试行“民灶自治例”,年产食用岩盐放宽至千斤,免税三年;另设“冬储技术司”,掌技术传习与质量稽查,由地方推举贤能主理。
消息传开,全县震动。
各乡里正纷纷观望,无人敢应。
谁愿接手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
今日可封灶,明日便可砍头。
唯有柳先生,捧着一本泛黄手稿《农政七策》,徒步百里赴县衙请命:“非沈氏不可。此技出于民,亦当归于民。若无人主持,则必落豪强之手,重蹈垄断覆辙。”
钦差亲至井畔宣旨。
山坡上下挤满了人,老少皆伏地而跪,有人泪流满面,有人默默叩首。
十年了,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贱籍草民,而是能靠双手活下去的人。
钦差捧旨高声诵读毕,取出一方乌木印信:“此为‘冬储司主事’之印,沈氏接令否?”
众人屏息。
沈清禾未立即上前。
她站在人群之前,风吹动她的衣角,眼神却如磐石不动。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全场:“若他日又有‘私盐’之罪名,烧的是谁家灶?毁的是谁家饭?”
四野寂静。
钦差神色复杂,望着那一片连绵不绝的炊烟,望着那些仰头等待答案的面孔,终于提笔,在圣旨末尾添上一条新规:“凡依规建灶者,官不得擅毁——违者,以扰民论罪。”
墨迹干透,他将木印递出。
沈清禾这才伸出手,指尖触及那温润木质的一瞬,仿佛听见空间深处灵泉轻轻一漾,第六道铭文悄然隐去,第七道轮廓若现。
她接过印信,转身登台。
台下,阿灰蹲在人群最前,怀里抱着个破陶罐,眼里闪着光。
沈清禾接过木印的那一刻,山风忽然止息。
她缓步登上临时搭起的柴台,脚下踩着的是十年荒山开垦的足迹,是三百户人家熬过寒冬的喘息声,是无数个夜晚灵泉浸润岩盐时细微的裂响。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知到陆时砚站在人群最前,目光沉静如水,像一座不动的山,替她挡去所有暗流涌动的目光。
火盆置于台中央,炭火未熄,余烬泛着橙红。
她从袖中取出那卷早已誊抄完毕的《岩盐提纯术·秘传》,羊皮纸角磨损,字迹密布批注,每一道都是她以空间灵泉试错数十次才换来的成果。
曾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要抢,有人跪地磕头求一纸残页,而今,她当着钦差、百姓、四方来使的面,轻轻将它投入火焰。
“嗤——”一声轻响,火舌舔上纸页,墨字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化为飞灰。
“从今日起,不再有秘传。”她的声音不高,却随风传至山坡每一寸角落,“谁愿学,谁就来。”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阿灰第一个冲上台,脸上还带着冻疮留下的红痕,他扑到火盆边,双手急切比划——滤土三遍,筛网目数,灵泉浸泡时辰不可逾过七夜……小甑儿早已备好油印板,执笔如飞,将手语一字不落地转录成文。
不过半炷香工夫,《土盐十二步》简册已成,油墨未干便被争相传阅。
有人颤抖着抚摸纸面,仿佛那是救命的符咒;有老匠人跪地叩首,喃喃:“活命术啊……真是活命术!”
十里八乡的工匠蜂拥而至,挑着扁担,背着工具,只为亲眼看看这“禾娘灶法”究竟如何点石成咸。
坊间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那灶下埋了龙脉,有人信誓旦旦说沈氏通鬼神,能唤山髓为盐。
唯有真正踏入山后坊的人才知道——这里没有奇术,只有规矩、人力与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深夜,万籁俱寂。
陆时砚陪她巡视新扩的盐池。
月光洒在灵泉之上,水面如镜,倒映星河,波光潋滟间竟似有韵律地轻轻起伏。
第七道铭文在乌木印底彻底成型,刻痕深邃,字迹古朴:“仓廪实而知所养。”
沈清禾指尖抚过印信,忽觉掌心一震。
池底深处,一粒晶盐缓缓浮起,通体剔透,在月华照耀下竟自行旋转,继而拉长、分枝,化作一株微缩的稻穗形状,穗头低垂,宛如真物。
她怔住,呼吸微滞。
“你说过,饿过的人最懂粮食。”陆时砚轻握她手,嗓音低沉如夜风拂林,“可你忘了——你早就不只是个种田的了。”
她望着那粒悬浮的盐晶稻穗,心头骤然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
这空间从未主动显异,如今铭文进阶、灵物自化……是否意味着,它的真正用途尚未完全显现?
又或者,这片土地所承载的,早已超出一人一家之温饱?
远处,十七座灶火依旧燃烧,焰光映红半边天际,如同不灭的誓言。
而在京城,紫宸殿外值房内,一名内侍快步穿廊,手中黄封奏报送入内阁案头。
卷轴展开,墨迹犹新:
《请设常平盐仓疏》
署名赫然写着:萧景行。
与此同时,山后坊最东头的桑园里,阿织正蹲在篱笆旁,指尖摩挲着今年第一批新茧。
雪白蓬松,光泽温润——她以为这是十年来最好的收成。
可她不知道,几天后,当她捧着这些茧走进县里最大的布行时,会听见那样一句话:
“丝太脆,不堪为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