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着的、仿佛又缩回那个打电话求救时的绝望模样的男人。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泡面和许久未通风的闷浊气味,墙角堆着没扔的方便面桶和空饮料瓶。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扎西那乱糟糟的头发和微微发抖的肩膀。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志远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口而出,质问他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要把自己、把所有人的努力都踩进泥里!
可当他看到扎西指缝间渗出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湿痕,看到他那双曾经满是力气、如今却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微微痉挛的手,冲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哽住了。
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凉。
“你把手机给我。”志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容置疑。
扎西身体一僵,抬起头,眼中闪过惊恐和哀求:“大哥……”
“给我。”志远向前一步,伸出手,目光如炬。
扎西挣扎了几秒,最终像被抽干了力气,颤巍巍地从裤兜里摸出那部屏幕有裂纹的旧手机,递了过去。
志远划开屏幕,很快就在一个隐藏文件夹里找到了那个花花绿绿的赌博App,还有几条未读的、措辞不堪的催债短信,数额不大,但语气凶狠。
最近的一条银行扣款短信,显示就在昨天,一笔五百块的支出,去向不明。
志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了。他当着扎西的面,卸载了那个软件,删除了所有相关的联系方式和浏览记录。
“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扎西语无伦次地忏悔,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我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了,扎西?”志远打断他,声音里是深深的无力,“我把你从青海叫来,给你找住处,给你找工作,帮你垫钱,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是你觉得,我这次帮你,是理所应当,下次、下下次,你捅了娄子,我还是会替你兜着?”
扎西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不住地摇头,哭得更凶。
“你欠的那些债,哪些是真正紧急的?今天之内,列个单子给我。你上个月的工资,到底还剩多少?输了多少?借了同事多少钱?名字、数目,都写清楚。”
志远从桌上扯过半张废纸和一支圆珠笔,扔到扎西面前,“写。一笔一笔写清楚。然后,打电话给你借了钱的工友,约个时间,我带你去还钱,当面道歉。”
扎西知道,这是志远给他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不留情面的一次机会。他颤抖着手,开始艰难地回忆和书写,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割在他早已麻木的羞耻心上。
晚上,志远回到家,比平时沉默了许多。饭桌上,大丽看了看他的脸色,给他盛了碗汤,轻声问:“扎西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志远没想瞒着家人,这事也瞒不住。他简单说了情况,声音低沉:“……又赌了,工资估计搭进去大半,还借了同事钱。”
秀玲一听就急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赌狗改不了吃屎!志远,你这好心当成驴肝肺!赶紧让他走!别把晦气带到家里来!”
大丽也重重放下筷子,眉头紧锁:“这哪是个头?咱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填他这个无底洞?志远,你不是救世主。”
“我知道。”志远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再……再帮一次。我让他把账目理清了,带他把借的钱还上。工作……暂时还让他做着。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家人,眼神里是挣扎后的决断,“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再犯,我不会再管了。到时候,该报警报警,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不能让咱们家,真的被他拖垮。”
这个决定说出口,志远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最后一次。这三个字像一道符,贴在了他对扎西残存的情义和希望上。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给扎西的最后通牒,也是对他自己那过于沉重的“义气”和“良心”的一次强行切割。
他必须在自己小家的现实和那个沉沦兄弟的未来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或许残酷的界限。
而此时的扎西,在昏暗的出租屋里,对着那张写满自己荒唐和不堪的纸,以及志远临走前那冰冷而失望的眼神,第一次感到了比被债主追打时更深的恐惧。
他隐约意识到,大哥那宽厚的肩膀和无私的信任,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挽回的速度,离他远去。
而前方等待他的,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将是无边的黑暗和彻底的孤独。他能抓住这最后一次,虚无缥缈的机会吗?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平静中滑过。扎西似乎被志远那次冰冷的对峙和“最后一次”的警告慑住了,至少在表面上看,他收敛了许多。
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偶尔给志远发个信息,内容无非是“大哥,今天活干完了”、“大哥,我吃饭了”。语气恭顺,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志远回得简洁,多是“嗯”、“好”、“注意休息”。兄弟间曾经那份自然的亲近,如今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失望”与“警惕”的玻璃墙。
志远依言,带着扎西,用他垫付的钱,还清了欠工友的那些小额借款。还钱时,扎西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声音细若蚊蚋。
工友拍拍志远的肩膀,眼神复杂,没多说什么。这件事,在仓库小范围里传开,扎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志远的心却并未因此轻松。他像看守着一座不知何时会再次溃堤的危坝,神经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不再主动给扎西额外的生活费,只是偶尔以“改善伙食”的名义,让大丽多做一些耐存放的酱菜、卤肉,自己给扎西送去。
他检查过扎西的手机几次,确实没再发现赌博软件。
但他心里清楚,赌瘾的根子,不是删掉一个App就能斩断的。那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对快速获得、对虚幻刺激的依赖,它可能蛰伏,但一遇合适土壤,比如极度的空虚、侥幸心理,或是新的诱惑,就会疯狂滋长。
志远自己的小家,气氛也有些微妙。秀玲时不时会念叨两句“不知那孩子老实了没有”、“可别再出幺蛾子”,大丽则尽力维持着家里的平和,但志远能感觉到,她在夜里辗转的次数多了,看着他时,眼底那份隐藏的忧虑挥之不去。
他们买房子的计划,因为垫付的房租和帮扎西还债的钱,不得不再次往后推迟。
大丽没抱怨,只是有一次在算家用时,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没这些意外开支,咱们的首付又能多攒一点了。” 那声叹息,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志远心上。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午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