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晚昭仍卧于守言堂内室,青帷低垂,药香浓得化不开,却压不住她胸口那一团沉如山岳的痛。
她每呼吸一次,都像有无数亡魂在血脉中嘶吼、撕咬。
七日心痛劫已至尾声,可她不敢松懈——那痛是代价,也是维系异能的锁链。
若痛止,耳闭,她便再听不见亡者低语,也再无法窥见那些藏在灰烬里的真相。
窗外雪融成水,滴在石阶上,一声声,像是倒数。
沈知远推门而入,蓑衣未脱,眉梢凝霜,手中一卷密报已被寒气浸得发脆。
他走近床前,声音压得极低:“城东三户人家昨夜集体梦魇。一户主割腕未遂,刀落时还喃喃‘主命即我命’……与灰阁誓词一字不差。”
林晚昭闭目,指尖微颤。
这不是巧合。是“誓”在蔓延。
林念安盘坐于外堂蒲团上,双目紧闭,十指交叠于膝,指尖泛起淡淡灰痕。
忽然,她猛地睁眼,瞳孔如裂:“姐姐!烬影在动——像水波,一圈圈从西城废窑方向扩散出来!有人在地下引流,把‘誓’送进水脉!”
林晚昭倏然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她强忍心口撕裂之痛,抓起炭笔,在案上疾书:“他们用‘烬引’反向追踪——我烧了他们的丹,他们就烧百姓的梦。”
那一夜,她以血燃烛,焚尽灰阁七灯使残魂,破其伪誓之源。
可她没想到,对方竟以怨念为火,逆炼“烬引术”,将百姓梦境化作新的誓灰温床。
他们不杀她,便用她制造的“妖名”去杀人。
她盯着炭笔下扭曲的字迹,忽然冷笑。
原来,她烧的是丹,他们烧的是心。
她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却一步步走向灵坛。
坛上,烬引烛匠新制的第三支烛静静伫立——紫芯黑骨,以死魂油为引,以未散执念为芯,点燃后可照见“烬影流向”。
她取烛,割掌,以血为引。
烛火燃起刹那,幽紫火焰跃动如活物,墙上光影骤然扭曲,浮现出一幅虚影:西城废窑地底,幽深如墓,灰阁残党正围跪于七口陶瓮前,将七灯使骨灰混入井水,搅成浓稠黑浆,谓之“誓灰浆”。
随后,运水车悄然驶出,一桶桶送入各坊民井……
画面尽头,一名灰袍老者抬首,直视烛火,嘴角竟扬起一丝诡异笑意。
“他们在等我。”林晚昭低声,嗓音沙哑如锈铁磨石。
沈知远一把夺过烛台,怒道:“你心痛未消,若再燃异能,魂魄必散!你可知一旦魂裂,便连亡者之声都再听不见?”
她抬眼看他,目光如淬火之刃,烧尽柔弱伪装。
她不语,只以指尖蘸血,在掌心写下四字:若我不当这妖,谁来替他们发声?
沈知远怔住。
那一瞬,他看见的不再是那个卧病在床、被世人唾为“吃魂妖女”的林晚昭,而是一个背负万魂之痛,仍执意点火照路的执灯人。
她转身,从柜底取出一方褪色布巾,层层揭开,露出一块暗红符纸——边缘焦黑,似经烈火焚烧,却符纹不灭。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入她手中的“守言符”,以嫡母心头血画就,可镇异能反噬,亦能封口缄言。
她撕下衣襟,将符纸贴于轮椅扶手,指尖轻抚,仿佛抚过母亲的脸。
“我要入西城。”她声音很轻,却如铁钉入木,“持烛游街,他们必来杀‘妖’。”
“你这是送死!”沈知远声音陡厉。
“不。”她缓缓坐上轮椅,脊背挺直,如雪中孤松,“我是引他们出洞。”
她抬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光,低语如誓:“他们把‘誓’烧进梦里,我就把‘真’烧进街巷。他们说我吃魂,那我便做一回真正的‘妖’——专噬伪誓,啖尽虚妄。”
沈知远沉默良久,终是退后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哨,交至她手:“国子监三十学子已布于西城暗巷,一旦有变,哨响即援。”
她点头,指尖收紧。
轮椅缓缓转动,碾过门槛,碾过残雪,碾过三日来堆积的沉默与恐惧。
黄昏将至,长街如割。
林晚昭坐于轮椅之上,烬引烛高举,幽紫火焰在暮色中摇曳,映得她半面如血,半面如霜。
百姓见之惊退,孩童啼哭,门户紧闭。
可她不惧。
她缓缓抬手,指尖蘸着掌心未干之血,在空中划下一道——
一个“听”字。
刹那,风止,烛摇,紫火如心,跳了一下。
黄昏如血,长街似刀,割开人间与幽冥的界限。
林晚昭端坐轮椅之上,烬引烛高举,幽紫火焰在暮风中猎猎跃动,仿佛从地府深处爬出的一缕执念。
她指尖仍残留着掌心划破的血痕,那个“听”字悬于半空,未散,如烙印刻进空气,也刻进亡者与活人之间的缝隙。
百姓惊退,门户“砰砰”闭合,孩童啼哭声被母亲死死捂住。
他们怕她,称她为“吃魂妖女”,可她不辩,也不怒。
她只是静静望着那三个突然跪倒的身影——街角布摊后、茶肆檐下、药铺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双膝触地,头颅低垂,脖颈青筋暴起如蛇游走,魂影自天灵缓缓浮出,黑灰翻涌,如沸水蒸腾。
“主命即我命……愿焚心为誓,永奉无名主……”
声音重叠,整齐得诡异,竟与灰阁誓词分毫不差。
林晚昭眸光一凛,烛火微颤。
原来,誓灰已渗入梦境,再由梦入魂,将活人炼成“伪誓之体”。
这些人不杀人,却成了杀人的引信。
她不语,只将烬引烛缓缓扫过三人头顶。
紫焰轻触魂上黑灰的刹那——轰!
火焰逆流而上,黑灰如遭雷击,骤然爆燃,化作三道凄厉火柱冲天而起。
三人齐声惨叫未出,便已昏厥倒地,口鼻溢血,却已脱了那层无形枷锁。
街面死寂。
连风都凝滞了。
林晚昭喘息一声,心口剧痛如裂,七日心痛劫尚未痊愈,强行催动异能,血脉几欲崩断。
她咬牙,冷汗滑落鬓边,却仍稳稳执烛,目光如刀扫视长街暗处。
“你们要的‘妖’,我来了。”
“躲着,算什么本事?”
夜色渐浓,乌云蔽月,整座西城陷入一片墨色死寂。
忽然,屋脊轻响,瓦片微动。
三道黑影自高处扑下,如鸦掠夜,手中兵刃泛着幽黑冷光——那是以誓灰淬炼的“誓灰刃”,专破灵脉,可斩异能者魂根!
刀锋直取她心口,杀意凛冽。
林晚昭竟不闪避。
反而将烬引烛迎上,如献祭,如挑衅。
“当”一声脆响,刃尖触火——
黑灰骤燃,逆流兵刃,顺着手臂攀上刺客身躯!
更骇人的是,三人影中竟浮现出漆黑锁链,自脊背缠绕而出,链尾没入地下,仿佛被某种力量牢牢钉死于灰阁命谱之中!
“灰阁残党……”她低语,眼中燃起冷火,“你们不是信徒,是牲口。”
她猛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向烛芯——
“给我燃!”
轰!!!
烬引烛炸裂,紫焰暴涨如莲开地狱,火舌席卷三道黑影。
惨嚎未绝,身影已如灰烬般片片剥落,焚于无形。
只余三柄黑刃坠地,发出沉闷回响。
长街死寂,唯有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靠在轮椅上,气若游丝,却笑了一声,低哑如泣:“你们烧百姓的梦……我烧你们的命。”
远处暗巷深处,一道瘦小身影蜷缩在墙角,颤抖着双手翻开一本泛黄人皮册子,笔尖蘸着黑灰,正将三个名字一笔一划刻入名录。
那是誓烬绘命师。
她曾为灰阁守誓,记伪誓者名,不敢违逆,不敢逃。
可此刻,她望着长街尽头那抹孤绝的紫火,眼中惊惧渐退,竟浮起一丝决然。
名单已录,命契将断。
她颤抖着合上册子,低语如祷:
“七老已死……”
“但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