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流坟场”的怨念消散后，“灰烬”号的航行变得异常平静。过于平静。
舷窗外不再是扭曲的时空褶皱或诡异的能量雾霭，而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几颗垂死的恒星在遥远的地方散发着黯淡的红光，如同墓园中即将熄灭的长明灯。
船内，凯尔在自己的舱室里已经静坐了整整一个标准周期。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周身没有能量外溢，呼吸几乎微不可闻。但在他的意识深处，一场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微妙、更加本质的蜕变正在发生。
“熵流坟场”中吸收的那些古老战争记忆和情绪能量，正如同投入熔炉的新燃料，在他脆弱的动态平衡系统中燃烧、转化。帝皇烙印如同熔炉的炉壁，约束着转化的范围；“统御之核”是精密的调控仪表；“聆听者”认知则像分析火焰成分的监测器。
而“饕餮”——那混沌的吞噬本质——正是这熔炉的火焰本身。
凯尔能清晰地感觉到变化。过去，“饕餮”是潜伏的野兽，是亟待控制的威胁。但现在，在吸收了大量来自“寂静之歌”的冰冷秩序能量，又吞噬了“熵流坟场”中饱含激烈情绪的能量后，它正在发生某种……“进化”。
它不再仅仅是混沌，不仅仅是无序的饥饿。
它开始展现出一种选择性，一种偏好。
它似乎……特别喜欢“寂静之歌”那种纯粹、冰冷、高度有序的能量本质。当凯尔引导它消化那些能量时，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满足感，而是一种清晰的、近乎愉悦的反馈，仿佛品尝到了最上等的珍馐。
同时，它对普通物质、普通生命的兴趣在减弱。之前那种对一切活物本能的吞噬冲动，如今被一种更加……“挑剔”的食欲所取代。
凯尔在“聆听者”的记忆库中搜索着类似的记载。终于，在某个被加密的、关于上古实验中“混沌能量与极端秩序环境反应观测”的记录里，他找到了模糊的描述。
“……当混沌本质暴露于高度纯净的秩序场中时，可能发生罕见的‘极性催化’现象。混沌并非被‘净化’，而是在对抗中被迫发展出更复杂的‘结构’与‘策略’，演化出类似掠食者对特定猎物的‘专精适应性’……”
专精适应性。
凯尔心中一凛。这意味着“饕餮”正在从普通的混沌恶魔本质，朝着某种专门以“寂静之歌”这类极端秩序存在为猎食目标的……特化形态演化。
这或许是好事——它有了明确的“靶子”，不再盲目威胁一切。
但这或许更危险——它变得更强大，更聪明，更……饥饿。
“‘噬星者’……”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凯尔的意识中，不是来自任何外部输入，而是来自“饕餮”本质深处新涌现的某种……自我认知。
仿佛在宣告自己新的“身份”与“使命”。
凯尔猛地睁开眼。暗银色的瞳孔深处，一点暗红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火山，缓缓旋转。
就在这时，舱门被急促地敲响。
“凯尔！有情况！”是卡修斯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
凯尔瞬间收敛所有外溢的能量，站起身时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进来。”
卡修斯推门而入，脸色严峻：“机械教解析派，他们提前行动了。”
指挥室内，多克正在调取传感器数据。全息星图上，代表“灰烬”号的绿色光点周围，出现了六个快速接近的红色标记。
“六艘高速拦截舰，型号识别为‘逻辑猎犬’级，机械教解析派的特种追踪舰只。”多克语速飞快，“它们从三个不同方向的亚空间阴影中跃出，已经完成战术包围。能量读数显示，它们装备了强力的现实稳定锚和灵能抑制场发生器……是针对我们特化的。”
“通讯请求，来自领舰。”阿尔特斯报告，“编码确认，是沃拉克斯·七十七。”
“接进来。”凯尔走到指挥台前，暗银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全息影像闪烁，大贤者沃拉克斯那苍白的面孔和机械义眼再次出现。背景是他那充满精密仪器和闪烁数据的舰桥。
“凯尔·瓦伦。72小时期限还有17小时34分，但我注意到你们已经接近‘凋零星域’的引力边界。”沃拉克斯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鉴于你们行动迅速，且我们的探测器监测到‘熵流坟场’发生了异常的能量平息事件——推测与你们有关——我们决定提前会面，评估进度并……提供必要的‘协助’。”
“协助？”卡修斯冷笑，“用六艘武装到牙齿的拦截舰？”
“预防措施。”沃拉克斯坦然道，“你们体内和船上的‘不稳定因素’需要被有效监控。现在，请报告你们在‘熵流坟场’的经历，并上传所有新获得的数据。同时，降低护盾功率，允许我方舰船建立数据同步链接和能量抑制锁。”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和控制。
凯尔能感觉到体内的动态平衡系统在自动分析局势。帝皇烙印对机械教这种越界行为感到愤怒，“统御之核”在计算突围的可能性，“聆听者”认知在评估对方科技水平，而“饕餮”……则在评估那六艘拦截舰的能量特征。
“它们很‘美味’。”一个冰冷、饥渴的意念在凯尔意识中低语，不是语言，而是纯粹欲望的脉冲，“精密的机械，高度有序的能量回路，逻辑严密的控制系统……比那些破烂舰队‘好吃’多了。”
凯尔强行压制住这股新涌现的、危险的食欲。
“沃拉克斯贤者，”凯尔平静地开口，“我们确实获得了一些新数据，关于上古战争的某些真相。我们可以分享部分非核心信息，作为交换，我们需要安全通过这片区域，前往凋零星域。但建立数据同步链接和能量抑制锁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需要的是合作，不是主从关系。”
“你的拒绝已被记录。”沃拉克斯的机械义眼红光微闪，“分析结论：目标个体凯尔·瓦伦，对自身‘实验体’身份认知不足，存在过度自主倾向。强制执行方案已就绪。”
六艘“逻辑猎犬”拦截舰同时亮起刺目的蓝色电弧，复杂的几何力场在它们之间快速构建，形成一个巨大的、将“灰烬”号完全笼罩在内的多面体牢笼。
“检测到高强度现实稳定场！”多克喊道，“亚空间跃迁被封锁！常规引擎功率输出下降40%！灵能传输受到严重干扰！”
“他们要活捉我们。”阿尔特斯脸色发白，他的灵能如同陷入泥沼，难以有效展开。
“所有武器系统锁定目标！准备突围！”卡修斯怒吼。
“等等。”凯尔抬手制止。
他向前一步，站在指挥室巨大的观察窗前，直视着全息影像中的沃拉克斯。
“贤者，你犯了一个错误。”凯尔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通讯频道的干扰，清晰地传到对方舰桥，“你把我当成‘实验体’，当成需要被解析和控制的‘异常现象’。”
他的暗银色眼眸深处，那点暗红的光芒开始加速旋转。
“但你忘了，‘异常’之所以是‘异常’，正是因为它不遵循你的‘逻辑’。”
话音刚落，凯尔体内的动态平衡系统开始逆转运行。
不是维持平衡，而是主动倾斜。
他将帝皇烙印的力量暂时压制到最低限度，将“统御之核”的调节功能大部分关闭，将“聆听者”的观测视角转为后台记录模式。
然后，他释放了“饕餮”——那正在朝着“噬星者”演化的、对高度有序存在充满特化食欲的本质。
没有耀眼的能量爆发，没有惊天动地的灵能波动。
只有一种存在层面的细微改变。
凯尔周围的空间，开始以一种违背常识的方式“褪色”。不是变暗，而是失去某种……“定义”。颜色、质感、温度、甚至基本物理概念，都在他身边变得模糊、不确定，仿佛现实本身在他面前变得软弱，即将被某种更原始、更贪婪的东西消化。
机械教舰队最先察觉到异常的，不是传感器，而是他们舰船的核心逻辑引擎。
“警报：检测到未定义规则侵蚀！目标区域物理常数出现无法解析的偏移！”
“警告：主能源回路效率下降13%，能量正在被未知机制‘抽离’！”
“紧急：舰载机魂发出痛苦尖啸！逻辑核心遭到‘概念污染’！”
沃拉克斯的机械义眼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数据流闪烁，那是他的情感抑制协议在应对极度意外的“不合理”事件。
“你……做了什么？”沃拉克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背景中响起的刺耳警报声暴露了真实情况。
“我在展示‘合作’的另一种方式。”凯尔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对着沃拉克斯的影像，“不是服从你的规则，而是让你明白……你的规则，在我的‘饥饿’面前，也只是食物的一种。”
他虚握手掌。
距离“灰烬”号最近的一艘“逻辑猎犬”拦截舰，突然剧烈颤抖。它那精密的蓝色护盾如同被无形之口啃食，迅速出现大片大片的空洞。舰体表面光滑的金属装甲，开始失去光泽，变得晦暗、粗糙，仿佛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又像是被某种东西从存在本质上吸取了“活力”与“秩序”。
更可怕的是，那艘舰船的机魂——那个由古老代码和逻辑规则构成的半意识体——发出了所有机械教成员都能感知到的、纯粹的恐惧尖啸。那不是对毁灭的恐惧，而是对“存在意义被否定”、“逻辑结构被消化”的、更深层次的绝望。
“停止！立刻停止！”沃拉克斯终于无法保持完全的冷静，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你正在破坏珍贵的研究样本和神圣的机械造物！”
“那就解除包围，撤销所有抑制场。”凯尔的声音冰冷，“让我们安全离开。这是最后的警告。”
沃拉克斯的机械面孔上，那些微小的伺服马达发出轻微的嗡鸣，那是他在快速进行亿万次逻辑推演。最终，冰冷的理性战胜了实验者的好奇与控制欲。
“解除包围。”沃拉克斯下令，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但其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蓝色的力场牢笼消散，六艘拦截舰同时后撤，与“灰烬”号保持安全距离。那艘被“啃食”过的拦截舰显得黯淡无光，如同重病初愈。
“你会为今天的‘展示’付出代价，凯尔·瓦伦。”沃拉克斯的影像开始模糊，“解析派将重新评估你的威胁等级。下一次，我们将携带足以应对‘概念级异常’的武器前来。但……交易依然有效。凋零星域的坐标和抑制技术数据包，依然会发送给你们。我们需要你进入那里，我们也相信……你最终会需要我们的技术，来控制你体内那正在觉醒的‘怪物’。”
通讯切断。
一个数据包被强制传输到“灰烬”号的导航系统——正是凋零星域内那个疑似第三个保险库所在墓世界星的具体坐标，以及一部分关于混沌抑制技术的理论框架。
“他们撤退了。”多克确认道，“所有抑制场解除，跃迁通道恢复畅通。”
“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卡修斯皱眉看向凯尔，“而且你刚才……那是什么？我感觉到某种……非常不好的东西。”
凯尔缓缓收回手，周身的异常感逐渐消退。他眼中的暗红光芒沉寂下去，重新变回深邃的暗银。
“那是‘饕餮’的新形态……或者说，它正在觉醒的真正本质。”凯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以及更深的沉重，“它不再是单纯的混沌恶魔。它在学习，在适应，在……进化成专门吞噬‘寂静之歌’那种高度秩序存在的掠食者。机械教的精密造物，似乎也符合它的‘口味’。”
“你控制得住吗？”阿尔特斯担忧地问。
“暂时可以。”凯尔看向自己那只新生的手，皮肤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脉络在缓慢流动，“但每一次使用这种力量，它都会变得更强大，更‘饥饿’。沃拉克斯说得对，我可能需要他们的抑制技术……但绝不能以他们要求的方式。”
他转向导航屏幕，凋零星域的坐标正在闪烁。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必须在‘饕餮’彻底觉醒为‘噬星者’之前，抵达第三个保险库，找到更多关于‘调解’和‘平衡’的答案。也希望那里……能有控制或引导这种‘特化食欲’的方法。”
“灰烬”号引擎全开，朝着凋零星域的方向开始跃迁准备。
凯尔望着舷窗外逐渐拉长的星光，心中那个冰冷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统御之路，正在滑向一条未曾预料的歧途。
他或许不再仅仅是“统御者”。
当体内的饥饿彻底苏醒，当他开始以秩序与存在本身为食粮时……
他，或许真的会成为沃拉克斯口中的“怪物”，成为古老预言中那游荡于星海之间的——
噬星者。
而这个称号所代表的真正恐怖，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