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星域的引力边界像一层厚重的、灰白色的尸衣，包裹着内部死寂的星空。
“灰烬”号脱离跃迁状态时，舷窗外展开的景象让即使是最见多识广的船员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里没有恒星。
或者说，曾经有过。但现在，视野所及之处，只有漂浮在虚空中的、巨大的、暗灰色的球状残骸。那些是恒星的“尸骸”——它们的外层物质被剥离，只剩下冷却的内核，如同宇宙墓园中陈列的、巨大而沉默的骨灰瓮。微弱的、近乎黑色的余热辐射从这些残骸表面散发，给这片空间染上一层病态的灰暗。
在这些恒星尸骸之间，漂浮着难以计数的行星残片。它们并非因碰撞而破碎，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枯萎”状态——星球表面开裂，内部物质外露，却没有任何火山活动或地质运动的迹象，仿佛生命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干瘪的、矿化的空壳。
“传感器检测到极端低温和接近绝对零度的热力学‘凹陷区’。”多克的声音在死寂的指挥室内响起，带着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空间曲率呈现异常的‘平滑’态，灵能背景辐射几乎为零……这里的一切‘活动’，无论是物理的还是超自然的，似乎都被某种力量强制‘静滞’或‘抽离’了。”
“不是寂静之歌的手法。”阿尔特斯闭目感知后说道，“它们的静滞是‘覆盖’和‘抹除’，是外在的强加。而这里……更像是一切内在的‘活力’、‘热量’、‘可能性’被从根源上‘吸干’或‘凋零’了。是一种……内向的死亡。”
凯尔站在观察窗前，暗银色的眼眸倒映着外面那片凋零的宇宙坟场。体内的动态平衡系统自动运转着，分析着环境数据。
帝皇烙印对这片纯粹的“死寂”感到本能的排斥和警惕——这与生命和活力的本质完全相悖。
“统御之核”在试图解析这种“凋零”现象背后的规则，但进展缓慢，因为这里的物理法则似乎本身就处于一种“衰竭”状态。
“聆听者”认知则在数据库中检索类似记载——关于某些上古文明试验的“熵减武器”或“可能性收割器”的传说。
而“饕餮”……出乎意料地，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沉寂”状态。它没有像面对机械教精密造物时那样表现出“食欲”，反而像是……忌惮？或者，是对这种“没有东西可吃”的环境感到困惑和厌倦？
“导航坐标指向那个方向。”卡修斯指向星图上一个闪烁的光点——那是在三颗呈三角排列的恒星尸骸中央，一个相对较小的、暗红色的行星残骸。根据机械教提供的数据，第三个保险库，或者说，与“灵魂”或“生命”权限相关的遗产，就在那里。
“生命权限……在这种一切生命迹象都被彻底抹除的地方？”卡米洛喃喃道，语气中充满怀疑。
“也许正是为了封存。”凯尔缓缓开口，“将‘生命’的权限，封存在‘生命’绝对无法诞生的绝地。一种极致的讽刺，或者说……保险。”
“灰烬”号小心翼翼地朝着目标前进，引擎以最低功率运转，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墓地的永恒沉睡。沿途，他们看到了一些更加诡异的景象：漂浮在虚空中的城市废墟，那些建筑结构完整，却布满了灰白色的、如同真菌般的“结晶”物质；还有巨大的、非人形的生物遗骸，它们的骨骼呈现出违反物理结构的几何形态，空洞的眼眶望着无尽的黑暗。
“检测到微弱的能量读数……来自目标行星残骸表面。”多克报告，“不是热能或辐射，而是……某种‘信息残留’的波动。类似‘记忆回响环’，但更加……碎片化和‘痛苦’。”
随着飞船接近，那颗暗红色的行星残骸逐渐清晰。它的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不见底的峡谷和裂缝，没有任何大气层。在最大的那道裂缝边缘，隐约可见人工建筑的痕迹——一些黑色的、棱角分明的塔状结构，半埋在灰白色的结晶物质中。
“那里。”凯尔指向那些黑塔，“能量波动和信息残留的源头。准备着陆小队。多克，你和嘎兹留守飞船，保持警戒，随时准备接应。阿尔特斯、卡米洛、卡修斯，跟我下去。”
“凯尔，”阿尔特斯犹豫了一下，“你确定要亲自去？你的状态……”
“我必须去。”凯尔打断他，声音不容置疑，“只有我体内的‘钥匙’和现在的……‘特质’，有可能激活和应对那里的东西。而且……”他看向那颗死寂的星球，“我感觉到了……‘呼唤’。”
不是声音，不是灵能信号，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共鸣。他体内的“统御之核”，以及那些来自“守望者”和“聆听者”的遗产碎片，都在微微震动，仿佛与星球深处某个沉睡之物产生了感应。
小型登陆艇从“灰烬”号腹部脱离，如同飞向巨兽尸骸的蚊蚋，无声地滑向那道巨大的地表裂缝。
降落过程异常顺利，没有大气摩擦，没有重力异常，只有绝对的死寂和寒冷。登陆艇的探照灯切开黑暗，照亮了黑塔基座附近区域。
那些黑塔的材料非金非石，表面光滑如镜，却吸收了一切光线，显得无比深邃。塔身上刻满了复杂的、流动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并非固定，而是在缓慢地变化、重组，仿佛在传达某种永远无法完成的信息。
在最大的一座黑塔底部，有一扇门。门呈完美的圆形，边缘与塔身严丝合缝，表面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中央一个凹槽——那凹槽的形状，与凯尔新生之手的轮廓惊人地相似。
“又是手印？”卡米洛皱眉，“这些上古文明是不是对手有什么执念？”
“手是创造、接触、操作的象征。”阿尔特斯低声道，“也是‘权限’最直接的载体。”
凯尔没有犹豫，走到门前，将他的新生之手按入凹槽。
完美契合。
瞬间，银色纹路从门中央爆发，沿着塔身向上疯狂蔓延！整座黑塔，以及周围所有的黑塔，同时亮起！不是温暖的光芒，而是一种冰冷的、银蓝色的、仿佛来自宇宙背景辐射般古老而虚无的光辉！
与此同时，凯尔感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信息流顺着他的手臂涌入意识！
不是记忆，不是知识，而是……体验。
他“体验”到了。
他“体验”到了这个星域曾经的繁荣——无数奇异的、能量形态的、晶体生命的、纯精神体的文明在此诞生、演化、交流，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化和不可思议的科技。
他“体验”到了那个被称为“凋零之触”的灾难降临——不是战争，不是入侵，而是一种从宇宙法则层面悄然发生的“改变”。某种东西“修改”了这片区域的底层物理常数，让“熵增”、“热运动”、“量子涨落”等维持“活动”和“可能性”的基本过程逐渐减弱、停滞。
他“体验”到了那些文明徒劳的挣扎——他们试图逃离，但星域边界已被锁死；他们试图逆转法则，但力量层次不够；他们试图保存文明火种，但在绝对的“凋零”面前，一切信息载体都会失去“活性”，最终归于静默的死亡。
他“体验”到了最后一个文明的最后选择——他们倾尽所有，建造了这些“黑塔”，不是为了保存自己（那已不可能），而是为了保存概念本身。他们将“生命”、“灵魂”、“活力”、“可能性”这些概念，从即将彻底“凋零”的现实中剥离出来，封存在这些特制的“概念容器”中。
他们将自己文明最后的情感——那极致的悲伤、遗憾、以及对“后来者”的渺茫期盼——也一同封存了进去。
然后，他们坦然迎接“凋零”，化作这片墓界中无声的尘埃。
信息流结束。
凯尔缓缓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被卡修斯扶住。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暗银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刚刚“体验”过的、亿万生灵的终极绝望。
“这里是……‘概念墓穴’。”凯尔的声音沙哑，“他们埋葬的不是尸体，是‘可能性’本身。第三个保险库……封存的不是具体的‘生命权限技术’，而是‘生命’、‘灵魂’这些概念的……原始定义和存在权重。”
“什么？”卡修斯没完全理解。
“就像……一本宇宙级的词典，里面写着‘生命’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和它在现实中的‘影响力系数’。”阿尔特斯试图用灵能感知者的语言解释，脸色同样苍白，“持有这个‘定义’的人，或许能……重新定义什么是生命，什么算灵魂，甚至影响生命诞生的概率和形式。”
就在这时，那座被激活的黑塔，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里面不是房间，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银蓝色的虚空。虚空中，悬浮着三个东西：
左边，是一个不断变幻形态的、半透明的光团，内部有无数微小的光点在生灭——那是“生命”概念的具象化。
右边，是一团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观察的暗影，边缘流淌着银色的数据流——那是“灵魂”概念的具象化。
而中间……
是一个小巧的、暗金色的正二十面体。它安静地旋转着，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了一切悲伤与绝望的平静与包容。
“‘调解者’的最终遗产……”凯尔喃喃道，朝着那暗金色多面体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
异变陡生！
整个“概念墓穴”空间剧烈震动！银蓝色的虚空出现无数裂纹！
一个冰冷、精确、带着机械教特征的声音，通过某种强大的跨维度通讯协议，强行切入这片空间：
“检测到超高价值‘概念实体’激活。解析协议‘终极收割’启动。感谢你们，实验体凯尔·瓦伦，你们出色地完成了‘开锁者’的任务。”
是沃拉克斯·七十七！
而伴随着他的声音，墓穴空间上方，那片银蓝色的“天空”，如同幕布般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之外，是冰冷的机械造物内壁——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个庞大无比的机械构造体整体吞入！
那是一个移动的“神殿工厂”，机械教解析派最顶级的战舰之一——“逻辑王座”号！
“我们早已抵达凋零星域，并在此潜伏等待。”沃拉克斯的声音如同宣判，“当‘概念实体’被激活的瞬间，其散发的信息波动足以让我们完成精确定位和捕捉。现在，交出你面前的东西，然后……接受彻底的解析。”
黑塔之外，传来了能量武器充能的低沉嗡鸣，以及机械教战斗仆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凯尔看着面前悬浮的三个概念实体，又看向裂缝外那冰冷的机械巨舰，暗银色的眼眸深处，那点暗红的光芒，再次开始旋转。
而且这一次，旋转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一种冰冷、饥渴、且带着被愚弄的怒意的“食欲”，正从他灵魂深处，缓缓苏醒。
这片埋葬了“可能性”的墓界，似乎即将迎来一场，连死亡都能吞噬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