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号在亚空间与实体宇宙的夹缝中穿行,如同一尾在墨黑深海中游弋的、伤痕累累的鱼。凋零星域的冰冷死寂被甩在身后,前方是通往“起源之涡”漫长航程中一段相对平静的过渡区域。
船内却并不平静。
医疗舱内,凯尔躺在增强型医疗仪上,无数细小的探针贴附着他的皮肤,监测着每一个生理指标的细微变化。他的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但多克和阿尔特斯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生命体征稳定……甚至过于稳定了。”多克盯着屏幕上一连串几乎成为直线的数据曲线,机械义眼不断调整着焦距,“心跳、血压、脑波活动……所有的生理波动都被压制在一个极窄的范围内。这不是健康,这是……非自然的恒定。”
阿尔特斯将手悬在凯尔额前,灵能感知小心翼翼地探入。他感受到的不再是曾经那个充满矛盾、挣扎、炽热情感与坚定意志的鲜活灵魂,而更像是一潭……高度有序的深水。水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那是帝皇烙印、统御之核、饕餮本质、统御者之心以及无数外来记忆碎片相互制衡形成的复杂结构。
“他的‘自我’边界正在模糊。”阿尔特斯收回手,声音低沉,“支付代价不仅仅削弱了他对自由意志的坚守……更危险的是,统御者之心似乎正在将他向着某种‘恒定的调解状态’转化。他在无意识中持续地微调着自己内部的力量平衡,而这种微调的‘默认参数’……正越来越倾向于‘绝对稳定’,而非‘人性化的波动’。”
“通俗点说?”卡修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像一台精密的‘平衡机器’,而不是一个人。”阿尔特斯艰难地说出结论,“情感、冲动、非理性的执着……这些人性中‘不稳定’但也是‘生命力’源泉的部分,正在被系统性地压制或转化,以维持内部那个脆弱而复杂的动态平衡系统。”
就在这时,凯尔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暗银色的瞳孔,但其中流转的光芒变得更加规律,如同精确的钟表齿轮。他坐起身,动作流畅而经济,没有一丝多余。
“我听到了你们的讨论。”他的声音平静,缺乏之前那种细微的情感起伏,“你们的担忧是合理的,但也是必要的牺牲。要维持我体内的力量不崩溃,要有效使用统御者之心应对未来的威胁,一定的‘非人化’和‘情感钝化’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这是最优解。”
“最优解?”卡米洛忍不住提高声音,“凯尔,你听起来就像个该死的伺服颅骨在念报告!我们认识的那个会为无辜者愤怒、会为同伴担忧、会在绝境中爆粗口的家伙去哪儿了?”
凯尔看向卡米洛,眼神平静无波:“他还在。只是他的优先级被重新评估了。在当前的威胁矩阵中,维持‘调解者’功能的稳定性,优先级高于保持‘凯尔·法伦’人格的完整性。这是逻辑推演的结果。”
舱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眼前的凯尔,熟悉又陌生。
“那下一步呢?”卡修斯打破了沉默,将话题拉回现实,“机械教吃了大亏,但绝不会罢休。沃拉克斯没死,他一定会带着更极端的手段回来。而且我们在凋零星域闹出这么大动静,寂静之歌不可能没有察觉。还有那个一直若隐若现的太空野狼……”
“目标不变:起源之涡。”凯尔走下医疗仪,动作稳定得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灵魂层面的交易,“根据统御者之心中解锁的星图碎片,以及凋零星域获得的环境数据对比分析,我们已经可以进一步缩小‘起源之涡’的可能坐标范围。它不在任何一个固定的物理位置,而是在一片被称为‘法则初生区’的动态时空中漂流。要抵达那里,我们需要穿过一片被称为‘万色帷幕’的区域。”
“万色帷幕?”多克迅速在数据库中搜索,却一无所获。
“那是我的命名。”凯尔走向指挥室,其他人紧随其后,“根据统御者之心的信息,那是宇宙大爆炸后最初的能量涟漪与法则凝结残留形成的、极度不稳定且光怪陆离的时空地带。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模糊,时间流向混乱,物理法则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般随意混合、分离。它是前往‘起源之涡’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也是……最危险的过滤器。”
回到指挥室,凯尔将新的星图投影出来。一条曲折的航线蜿蜒延伸,最终指向一片被标记为不断变幻色彩的区域。
“穿越‘万色帷幕’,需要飞船和乘员对极端环境有极强的适应性和……‘认知弹性’。常规的物理防护和导航手段几乎无效,我们需要依靠……”他顿了顿,“对‘存在’本身的坚定锚定,以及对‘变化’的包容性理解。”
“说人话。”嘎兹嘟囔道。
“就是各凭本事,生死看运气。”阿尔特斯苦笑着翻译,“灵能者或许能感知到一些真实路径,机械也许能靠逻辑硬算出部分规律,但更多的……得靠直觉和意志硬扛。”
“而我的统御者之心,”凯尔接道,“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暂时‘定义’我们周围小片区域的规则,为我们开辟相对稳定的路径。但这会持续消耗我的‘自我’作为燃料。每一次使用,我都会……离你们熟悉的那个‘我’更远一步。”
又是代价。每一次前进,都伴随着“凯尔·法伦”这个存在的消融。
“没有别的路吗?”卡修斯沉声问。
“有。”凯尔点头,“绕行。但需要多花费至少五倍的时间。而时间,是我们最缺乏的资源。寂静之歌的主力正在银河中稳步推进,帝国的防线在不断后撤。机械教和其他势力也在全力追踪我们。每拖延一刻,我们被拦截、被围剿、或者在抵达终点前就被更强大敌人吞噬的风险就指数级增加。”
答案显而易见,却又无比残酷。
“那就穿过去。”卡修斯最终说道,声音斩钉截铁,“无论你会变成什么,凯尔,你首先是我们并肩作战的兄弟,是我们这支小队的灵魂。如果这是唯一的道路……那我们就一起闯过去。至于代价……”他看着凯尔,“我们一起承担。我们会记住你本来的样子,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凯尔·法伦’就从未真正消失。”
凯尔那平静如水的眼眸中,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闪过,随即又被冰冷的理性覆盖。
“开始准备吧。”他转身面对导航屏幕,“多克,重新校准所有传感器,重点加强多维现实稳定性和信息过载保护。阿尔特斯,你需要调整灵能频率,准备应对高强度、高混乱度的亚空间涟漪。嘎兹,让你的船员检查船体结构,尤其是接缝和能量管道,预防因规则扭曲导致的材料疲劳或能量逆流。”
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每个人都开始忙碌。
然而,就在“灰烬”号开始为穿越“万色帷幕”进行最后准备的当口,一直负责监控周边空域的多克突然发出了警告。
“检测到隐秘的亚空间尾迹!有一艘船一直在跟踪我们!距离适中,技术高超,直到刚刚它为了规避前方一处微小的现实皱褶才短暂暴露!”
“身份?”卡修斯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信号特征匹配……是太空野狼!‘芬里斯之牙’号!”多克调出数据库对比结果。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粗犷但并非敌意的通讯请求,强行接入了“灰烬”号的频道。
全息影像闪烁,一个独眼、须发浓密如狮鬃、身穿厚重动力甲、肩甲上刻着狼首徽记的巨人出现在指挥室中央。他看起来比影像资料中更加高大,浑身散发着野性与荣耀混合的气息。
“向你们致意,在凋零星域上演了一出好戏的小家伙们。”狼主布杰恩·铁须的声音如同砾石摩擦,带着芬里斯特有的口音,“我是布杰恩·铁须,太空野狼的狼主之一。我们观察你们有一阵子了。”
“观察?”凯尔平静地回应,暗银色的眼眸分析着对方,“影月元帅派来的?”
“影月?”布杰恩大笑,笑声震得通讯器嗡嗡作响,“那个坐在泰拉高塔里的老狐狸?他确实给了我们一个‘观察并在必要时有限协助’的命令。但狼群的行事准则,首先遵从的是狼王的意志,以及……我们自己的鼻子。”
他独眼锐利地看向凯尔,仿佛能穿透影像:“小子,你身上的‘味道’很复杂。帝皇的祝福、异形的遗产、混沌的污秽、还有某种……古老到让我牙根发酸的东西。更妙的是,你刚刚让一群自以为是逻辑之神的铁脑袋崽子们狠狠摔了个跟头。这很有趣。”
“所以你的目的是?”卡修斯警惕地问。
“目的?”布杰恩摸了摸胡子,“简单说:好奇。你们明显在奔向某个不得了的地方,干着某种不得了的事情。而这事情,似乎和影月那老狐狸暗示的‘帝国最高机密’以及‘潜在重大威胁’有关。我们太空野狼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更不喜欢眼睁睁看着一些可能影响整个狼群乃至帝国命运的事情发生,而我们只能‘观察’。”
他身体前倾,独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所以,我提议:暂时同行。”
“同行?”阿尔特斯怀疑道,“你们想加入我们?”
“不,是‘并行’。”布杰恩纠正,“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各自航行。但在必要时刻,可以交换情报,提供有限的战术支持——当然,是在不违背我们自身原则和狼王命令的前提下。作为回报,我们要知道你们到底在找什么,以及……它可能带来什么。”
这是一个既非完全敌对,也非全然结盟的模糊提议。充满了太空野狼特有的实用主义和难以捉摸的野性风格。
凯尔的动态平衡系统快速分析着利弊。
利:太空野狼是帝国最强大的阿斯塔特修会之一,他们的战斗力是巨大的助力;他们对帝皇的忠诚毋庸置疑,在对抗混沌和异形上是可靠盟友;他们的介入或许能一定程度牵制机械教和其他帝国极端派系。
弊:他们的首要忠诚对象是狼王和帝皇,与影月元帅的“实用主义”命令可能存在冲突;他们对于凯尔这种“非人存在”的容忍度未知;他们的“野性”和“荣誉准则”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与凯尔的“最优解逻辑”产生严重冲突。
“我们需要考虑。”凯尔最终说道。
“当然。”布杰恩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给你们一个标准周期考虑。这段时间,我们会跟在后面,保持礼貌的距离。但记住,小子……”
他的独眼紧紧盯着凯尔:“狼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且我们的鼻子很灵。如果你,或者你们船上那个越来越不像人的‘东西’,做出了任何可能危害帝国或违背帝皇真正意志的事情……那么‘有限协助’就会立刻变成‘无限制猎杀’。明白吗?”
通讯切断。
指挥室内一片安静。太空野狼的出现,如同在原本就复杂的棋局中,又投入了一颗充满变数的棋子。
“他们是一把双刃剑。”卡修斯总结道。
“但也是目前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强外力。”凯尔转身,继续看向导航屏幕上那片变幻的“万色帷幕”,“接受他们的提议,但保持最高级别的戒备。在穿越帷幕之前,我们需要和他们进行一次有限的信息交换,确认彼此的部分底线。”
他的目光深远:“真正的考验,就在帷幕之后。当现实法则本身都变得疯狂时,所有隐藏的立场、秘密和背叛,都将无处遁形。”
“而起源之涡的真相,也将在那里,等待着所有追逐者的最终抵达。”
狼影已至,帷幕将启。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一场关乎存在定义的终极旅程,即将进入最混乱、也最核心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