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七年的尾声,在西山寿皇殿绵延不绝的梵音与哀哭中落下。
二七之期至,先帝梓宫移驻此处。
寒风卷动巨大的丹旐,将旧岁最后一点浮华与余温,一并荡尽。
哀礼之后,血色的清洗在皇城内轰然蔓延。
萧氏百年煊赫,树大根深,而今随着六皇子谢晟谋逆事败,如雷霆直劈华冠,顷刻间栋折梁摧。
抄家、下狱、流放……连带依附于此的门生故吏,如秋叶般一同零落。
而以清流着称的岑氏,亦因德妃之故,朱门贴封,广厦成空。
德妃一杯鸩酒了断残生,岑氏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尽没掖庭。百年书香,而今只余寒风穿堂,卷起几页零落的残章。
诸多被牵连的官员,终化作了诏狱墙壁上又一抹黯淡的血色。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
朝堂之争,无非是权势之争,一如东风压倒西风,循环往复。
然谋逆之事,何人敢沾染求情?
天子手段之果决、处置之酷烈,远超所有人预料。
他没有先帝与世家周旋的耐心,也无昔年谢煜的怀柔,就如一柄出鞘即见血的利刃,锋芒凛冽,无所顾忌。
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中,一道旨意却显得格外突兀——
谋逆主犯六皇子谢晟,未赐死,未圈禁。
圣旨明发:革爵废号,贬为庶人,于西山看守先帝陵寝。
与早已在那儿“静思己过”的三皇子谢礽,相伴余生。
御书房内,天光透过窗棂,在檀木几上切出交错的暗痕。
谢煜端坐于扶椅中,面庞沉静,那双眼却空茫地对着满室光亮,什么也落不进去。
“皇兄可会觉得,朕对谢晟……太过宽仁?”谢谡眸光静静落在他面上。
谢煜闻言,抬眸迎向御座:“谋逆大罪,自当严惩,以正国法。然陛下若对逆首尚存一线余地,朝臣观之,亦会感念陛下非刻薄寡恩之君。”
他略微停顿,眉目微舒开,面色欣慰:“陛下初登大宝,刚柔并济,如此正好。”
谢谡指尖缓慢摩挲着御座上冰冷的蟠龙纹。
良久,他才轻笑了一声。
拿到那卷传位诏书之前,先帝曾要他立誓:登基之后,不可残杀手足。
他当时俯首,应得恭顺。
他自然要让他们活着。
让这些生来金尊玉贵、视他如敝履的“兄弟”们,好好活着。
余生漫漫,都只能跪在泥里,仰望着他这个从掖庭里爬出来的“贱种”,稳坐他们梦寐以求的龙椅。
这样一日日地熬着,看着,恨着……难道不比一刀下去,痛快得多?也有趣得多么?
“陛下?”谢煜微微侧首。
他看不见谢谡的神情,只觉得方才那声低笑,无端让人心口发窒。
谢谡倏然敛眸。
再抬眼时,所有晦暗幽深皆已掩去,复又是那副清朗端方的少年君主模样。
他语气温和,甚至谦逊:“得皇兄此言,朕便安心了。”
“陛下虚怀若谷,乃社稷之福。”谢煜轻言。
短短三载,对方便有如今沟壑,这份天资心性,他日后自当竭诚辅佐,以全先帝托付。
须臾,他眉心蹙起:“陛下,陇西那边……可有新的消息?”
“尚未。”谢谡指节屈起,在案几轻轻一叩:“上一封密奏是两日前抵京的,何崧传信时已过了禄加,此刻应已至仓都。据报,朗敖残部溃退甚速,此刻……怕是已近天水。”
“天水……”谢煜低声重复:“天水至仓都急行不过数日,若他不能尽快控住仓都,便要打一场恶仗。”
关键在于何崧能否在朗敖残兵溃回之前,先一步策反军中将领,以最小代价控制仓都,固守边防,反过来将朗敖残部阻于城外。
谢谡眸光幽邃,映着窗外渐盛的曦光:“朕已授何崧临机专断之权,沿途州府驻军,他可凭圣旨随时抽调。此番不管付出何等代价,陇西的军权,朕必须握在手中。”
先帝忍了半生未曾动朗氏,顾忌良多,却不想少年心性何等无畏锋利。
谢煜并未劝阻。
破而后立,方能祛除沉疴。
殿门轻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小太监悄步顺着墙边凑到李德身边,低语两句。
李德眼皮一掀,挥退来人,小心走近。
“陛下,太后娘娘宫里来人了,说是……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陛下,臣先行告退。”谢煜闻言,适时告退。
殿门开合,带进一缕刺骨的寒风。
谢谡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凤仪宫的风雪浸透了阿姊的膝盖,他岂能容忍许氏再压在他头上,压在阿姊头上?
他从来就没打算,做一个听话的傀儡。
“陛下?”李德见他久久无声,又轻唤了一声。
谢谡蓦然回神,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敛尽。
“摆驾。”
……
凤仪宫内,暖香馥郁。
已被尊为太后的许氏倚在暖座里,二十七岁的年纪,依旧如一枝开到极盛的花,雍容妍丽。
见谢谡进来,她脸上露出些许温和笑意:“外头天寒,可冻着了?”
“儿子给母后请安。”谢谡依礼坐下,姿态恭谨:“母后慈念,儿子不冷。”
宫人奉上热茶,膳桌便无声地摆开。
许太后拿起银匙,亲手舀了一碗热汤,递过去:“过了除夕,予便搬出这凤仪宫。”
谢谡目光在碗沿一停,随即垂眸:“母后言重,凤仪宫乃天下母仪所居,母后如今是太后,正该在此颐养。”
许太后含笑拒绝:“就是规矩,凤仪宫是中宫所在,非皇后不得居,予虽为太后,也不可久占。”
她话音未落,已自然地转了调子,仿若闲谈:“前朝既安,后宫却空着……皇帝年岁不小了,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殿内那缕暖香似乎骤然凝住。
谢谡静默一瞬,抬眼时,面上依旧一派恭顺:“先帝大行未久,儿子身为天子,当为天下孝道之先,此时议及纳妃,儿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