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南,地脉节点控制核心。
方磐的意识悬浮在一片由纯粹数据构成的虚空中。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数条流动的、暗金色的“规则锁链”——那是地脉压力算法的底层逻辑结构。每一条锁链都由复杂的相位编码构成,彼此咬合,形成精密而僵硬的运转体系。
他的身体在现实世界已经濒临崩溃,但意识在这里却异常清醒。也许是过度透支秩序感知产生了某种“回光返照”,也许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墨衡最后强行将他接入核心时,说了句:“你的意识结构正在算法化,这不是好事,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算法化。
方磐现在理解了。
他的思维正在被地脉算法的数据流同化,但同时,他也在反向理解这套算法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潜入深海的人逐渐适应水压,他开始能“听”懂那些锁链碰撞时发出的、非人的逻辑音节。
他找到了算法的七处“硬编码节点”。
那是系统设计者留下的、不可修改的基础规则。比如“压力不得低于初始值50%”、“异常检测周期固定为三百息”、“反馈调整幅度不得超过前值的30%”……
这些硬编码保障了算法的稳定性,但也让它失去了灵活性。
方磐要做的,不是破坏这些节点——那会立刻触发系统的自毁程序。
而是在每个硬编码节点旁边,添加一个“软连接”。
用墨衡紧急设计的“相位桥接协议”,在不可修改的规则旁边,架设一条可以临时绕行的“小路”。当压力过高时,部分能量可以通过小路分流;当检测过于频繁时,可以临时跳过几轮;当反馈需要大幅调整时,可以先走小路试错,再决定是否回传主路。
这不是重写算法。
这是……给算法装上缓冲阀。
方磐开始操作。他的意识化作七根细丝,同时伸向七个硬编码节点。每接触一处,就有海量的规则信息涌入,冲击得他几乎意识涣散。但他咬紧牙关——实际上意识体没有牙,只是一种决绝的自我维持——将桥接协议一点点编织进去。
第一处,完成。
第二处,完成。
第三处……他的意识细丝突然断裂了一根。
现实世界,监测站内。
方磐的身体猛地抽搐,口鼻喷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混合着金色光点的、半透明的意识碎片。墨衡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将一枚特制的“意识锚定钉”刺入他后颈——那是格物院从曦文明遗产中找到的、用于稳定精神的技术,从未在人身上用过。
“坚持住!”墨衡嘶吼,“还有四处!”
方磐听不见。
他的意识正在算法洪流中沉浮。断裂的那根细丝对应着“异常检测”节点,那里的规则锁链异常密集,像一团纠缠的毒蛇。每次试图靠近,都会被锁链表面的逻辑反噬冲击得支离破碎。
但他必须继续。
因为审计报告里说:“系统喜欢标准答案,但真正的突破,往往在标准之外。”
地脉算法的标准答案是什么?
是“检测到异常→施加压力→观察反应→调整压力”的循环。
那标准之外呢?
方磐突然想到一个疯狂的主意。
他不再试图给检测节点加装缓冲阀。
而是……在检测节点前面,加装一个“异常过滤器”。
算法的逻辑是:检测到任何偏离标准值的波动,都视为“异常”,然后触发压力调整。
但如果,在数据流入检测模块之前,先过滤掉一部分“无害波动”呢?
比如地脉能量的自然起伏,比如遗产接收者集体冥想时产生的秩序共振,甚至比如……睿国子民因为技术进步而产生的、微弱的“文明升级信号”。
这些波动本不该被判定为异常。
但僵化的算法分辨不出来。
方磐开始编织过滤器。这不是桥接协议那种精巧的结构,而是一个粗暴的、基于经验判断的“黑箱”——把过去三个月地脉能量波动的所有记录导入,让黑箱自己学习哪些波动导致了恶性结果,哪些没有。
然后,让黑箱在检测前,先把“无害波动”标记为“可忽略”。
这等于是在系统的眼睛前面,蒙了一层纱。
一层睿国自己织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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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海底,信标“蓝泪”外围。
沈明轩穿着特制的相位潜水服,悬停在距离信标外壳三尺处。潜水服表面流动着暗金色的纹路——那是墨衡连夜赶制的“秩序护膜”,能短时间抵抗晶化污染。
他手中没有工具,只有一枚拳头大小的透明晶球。晶球内部,四十台相位干扰器的运行数据正在实时交汇、演算,最终输出一个不断变化的频率数值。
那就是次要节点的共振频率。
“总督,通讯信号模拟完成。”耳机里传来操作员的声音,“但信标的防护层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我们的信号强度不够,或者……方向错了。”
沈明轩盯着眼前的信标外壳。
外壳表面布满了螺旋状的暗蓝色纹路,此刻正以固定的节奏缓缓脉动,像沉睡巨兽的呼吸。次要节点就在这些纹路的交汇处,一个不起眼的、只有拳头大小的凹陷。
他伸手,将晶球按在凹陷上。
晶球接触到外壳的瞬间,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秩序护膜在抵抗晶化侵蚀,但显然撑不了多久。
“改变思路。”沈明轩说,“不是用信号‘模拟’共振,而是用晶球……成为共振源。”
“什么?”
“把晶球内部的相位干扰数据,转化为实质的秩序震荡。”沈明轩启动潜水服的最大功率输出,“让晶球自己变成一个微型的、会呼吸的……虚假节点。”
操作员在船上愣住了。
但沈明轩已经开始操作。他引导潜水服的能量注入晶球,强迫内部的数据流从“虚拟信号”向“实质波动”转化。这违反相位学的基础原理——信息和能量本该是不同的维度,但在秩序之力的介入下,界限开始模糊。
晶球表面的裂纹越来越多,但裂纹中透出的不再是破碎的光,而是某种……稳定的脉动。
那种脉动频率,与信标外壳的纹路节奏,逐渐同步。
凹陷处,突然张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
不是物理开口,而是相位层面的“权限裂隙”。
“成功了!”操作员惊呼。
但沈明轩脸色更凝重了。
因为裂隙后面,不是他想象的“控制后门”。
而是一个……倒计时牌。
暗蓝色的数字悬浮在裂隙深处:
119:47:32
还在不断减少。
“这是……”沈明轩声音发干。
“是‘归墟’方案的启动倒计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他意识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机,是直接的精神传递,“公子留下的备用方案。当系统自审开始时,这个倒计时会自动激活。五天后,如果系统没有做出他想要的裁决,归墟就会启动。”
“归墟是什么?”沈明轩问。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息:
“格式化整个东海海域的相位结构,制造一个永久性的‘秩序空洞’。空洞会不断扩张,吞噬沿途的一切——海水、陆地、文明。直到将睿国……从这个位面彻底抹除。”
声音消失。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跳动:
119: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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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岩山脉,观星井底。
玄七正在组织记忆碎片的转移。
这不是简单的搬运——曦文明三千多个体的记忆备份,每个都包含庞大的信息量。普通的相位存储器根本装不下,强行压缩又会损伤数据的完整性。
尘星子从回响之庭送来了一枚特制的“记忆水晶”,据说是曦文明鼎盛时期的遗产,能无损封存意识数据。但问题在于:如何将井底的记忆碎片安全导入水晶?
“需要建立一个临时的‘意识通道’。”建筑师记忆碎片在玄七意识中说,“但这需要消耗巨大的秩序能量,而且……操作者必须有极高的精神稳定性,否则会被海量记忆冲垮人格。”
“我来。”玄七说。
“你确定?你体内已经有我的记忆碎片了,再加上三千多份——”
“我确定。”玄七盘膝坐在井底,“沈夫人教过我,审计官要学会同时处理多笔账目。意识也是一样——只要分好类,理清优先级,就不会乱。”
他开始构建通道。
这不是物理的管道,而是用自身意识为桥梁,在观星井和水晶之间架设一条安全的“数据走廊”。走廊两侧需要秩序之力加固,防止记忆碎片在传输过程中逸散或污染。
玄七调动靖安司训练多年的精神专注力,将意识分成两个层面:表层维持走廊稳定,深层负责记忆分类。就像在脑海中同时打开三千多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对应一个记忆碎片,按重要程度、情绪强度、知识类型分别标记。
第一个碎片导入。
是一个曦文明农夫的记忆——他擅长用相位技术改良作物,能让稻谷在三天内成熟。记忆很平和,像一部快进的农事纪录片。
第二个,是一个诗人的记忆。他的诗篇能引起秩序共鸣,在曦文明的节日里,万人齐诵他的诗,城市上空会浮现彩虹般的光带。
第三个、第四个……
玄七的意识开始感到压力。
不是容量问题,是情感过载。
每一个记忆碎片,都带着原主人生前最强烈的情感印记:农夫对丰收的喜悦,诗人对美的追求,学者对真理的渴望,还有……无数个体在面对静滞来临时,那种深沉的、无力的绝望。
这些情感如潮水般冲刷着玄七的意识壁垒。
他开始看到幻象:金色的麦田在眼前摇曳,虹光诗句在虚空浮现,实验室里复杂的仪器自动运转……还有最后,所有人抬头望向永恒不变的天空,眼中逐渐失去神采的画面。
“玄七!”井口传来队员的呼喊,“你的眼睛——”
玄七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
但他能感觉到,体温在急剧升高,心跳快到几乎要炸裂。意识深处,那粒建筑师记忆碎片正在疯狂示警:
“停止!你的精神在过载边缘!”
“不能停。”玄七咬着牙,“还剩……一千七百个碎片。”
他看向倒计时——记忆碎片自己维持静止状态的剩余时间:
9:47:22
不到十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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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之庭,自审法庭。
慕容翊和尘星子站在审计报告下方,看着系统评估的进度条:1\/100。
七十二时辰的评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进度却只有百分之一。
“太慢了。”尘星子皱眉,“按这个速度,六天后评估最多完成百分之十五。如果到时没有结论,系统可能会自动中止自审,恢复原状——甚至可能因为‘自审未完成’而触发惩罚机制。”
“我们需要给它更多……‘刺激’。”慕容翊说。
他走到公子消失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些数据碎屑。碎屑在虚空中缓慢旋转,像烧尽的纸灰。
慕容翊伸手,星炬火种的光芒笼罩碎屑。
瞬间,碎屑重新组合,浮现出一幅幅破碎的画面——
那是公子过去三千年的“观察记录”。
不是系统数据库里那些冰冷的测试报告,而是他私人的、带着主观评价的笔记:
“曦文明第1824年,技术突破出现停滞迹象。建议提高测试难度,刺激他们继续创新——被系统驳回,理由:不符合平稳过渡原则。”
“第2947年,静滞已不可避免。建议提前启动清除程序,节省资源——被驳回,理由:契约期限未到。”
“第3072年,监管网络准备撤回。我申请留下,理由:想看看这个位面还能不能……产生‘意外’。”
“第3098年,睿国诞生。一个平庸的农耕文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也许这就是终点了。”
“第3115年,星炬点燃。终于……等到了。”
笔记到这里变得密集而兴奋:
“沈玲珑,完美的异常变量。她不应该存在,但她出现了。她会打破一切,或者……被一切打破。”
“慕容翊,意外的容器。星炬火种在凡人身上融合,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如果能成功,或许能证明……凡人也配拥有秩序权限?”
“测试,加大测试。我要看到他们的极限。”
“然后……决定这个位面,是值得保留的‘花园’,还是该铲平的‘荒原’。”
最后一页笔记,只有一行字:
“如果系统最终选择维持原状,就启动‘归墟’。”
“既然开不出我要的花……”
“那就把花园,烧了。”
画面消散。
慕容翊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明白了。公子要的,不是系统通过自审变好,也不是睿国通过测试变强。他要的……是‘可能性’。”
“可能性?”
“一个文明突破自身极限的可能性,一个系统打破僵化规则的可能性,甚至……一个凡人承载神明力量的可能性。”慕容翊看向尘星子,“他在用最极端的方式,逼迫这个位面所有的存在——包括系统,包括睿国,包括我们——去触碰那个‘不可能’。”
“所以归墟不是惩罚,是……最后的测试?”
“对。”慕容翊点头,“如果我们在归墟启动前,找到了那个‘可能性’,他就赢了——证明他三千年的等待没有白费。如果我们找不到,那这个位面在他眼里就没有价值,烧了也不可惜。”
他肩头的火种突然剧烈跳动: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帮系统完成自审。”
“而是……”
“在五天内,向整个监管网络,证明‘可能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