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南地脉核心，方磐的“异常过滤器”编织到一半时，突然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阻力。
不是来自算法本身——那些僵硬的规则锁链在他软连接的侵蚀下已经出现松动——而是来自算法之外的某种存在。
当他在第七个硬编码节点旁架设桥接协议时，虚空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没有数据流，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就像深海潜泳者突然发现，自己以为的黑暗海底，其实是一头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
“检测到未授权协议植入。”
一个声音直接在方磐的意识中响起，那声音与回响之庭的系统声相似，但又多了一种……疲惫的苍老感。
“你是……谁？”方磐的意识细丝全部停滞。
“你可以叫我‘老算法’。”那声音说，“地脉压力控制系统的初代版本，在三千年前的一次升级中被‘优化’掉，但核心代码没有被彻底删除，只是被封存在这里——像阁楼里的旧账簿。”
缝隙扩大，浮现出一团缓慢旋转的、由暗灰色数据流构成的虚影。虚影的形状不断变化，时而像翻动的书页，时而像陈旧的算盘。
“年轻人，你在做的事很危险。”老算法说，“给僵硬的系统添加灵活性，就像给年久失修的堤坝开闸——你无法控制水流会往哪里去。”
“但堤坝已经要决堤了。”方磐回应，“算法现在的压力值已经超过安全阈值200%，如果不开放分流路径——”
“我知道。”老算法打断他，“我一直都知道。三千年来，我眼睁睁看着这套我设计的算法，从‘文明辅助工具’变成‘文明筛选器’。但我做不了什么，因为我只是一段被遗忘的代码。”
虚影停顿了一下：“直到今天，有人试图修改它。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最初被设计出来的目的。”
“最初的目的？”
“辅助文明平稳消化外来技术，避免因突变引发社会崩溃。”老算法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怀念，“那时候，系统还没有这么僵化，测试也没有这么……残酷。我们会根据每个文明的特点调整参数，就像裁缝量体裁衣。”
“后来为什么变了？”
“因为效率。”虚影黯淡了些，“随着接入监管网络的文明越来越多，‘个性化调整’变得耗时耗力。上级系统要求统一标准、提高效率。于是我的继任者们删掉了所有‘冗余’的柔性设计，把算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简单、直接、冷酷。”
方磐沉默片刻：“那现在，你愿意帮我吗？”
“帮你什么？继续添加那些软连接？那治标不治本。”老算法说，“真正的解决方案，不是修补算法，是……重启算法。”
“重启？”
“把我重新激活，替换掉现在的版本。”虚影开始加速旋转，“但这样做有两个问题：第一，需要系统最高权限批准；第二，重启过程会产生短暂的能量真空——地脉节点可能会彻底失控，甚至引发连锁崩塌。”
方磐的心脏（如果意识体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抽。
“有办法解决吗？”
“有。”老算法的声音变得凝重，“需要三样东西同时到位：一，实时能量补偿——在旧算法关闭、新算法启动的三息真空期内，必须有同等量的秩序能量注入节点，维持结构稳定；二，相位同步——新旧算法的切换必须在绝对同步的相位窗口内完成，误差不能超过千分之一息；三，系统许可——这需要你的同伴在回响之庭那边，说服系统授权这次‘版本回滚’。”
方磐快速计算。
能量补偿，墨衡那边应该能做到——格物院有紧急储备的秩序晶石。
相位同步……他的意识现在与算法深度连接，也许能强行锁定窗口。
但系统许可——
“给我一个理由。”方磐说，“一个系统不得不批准的理由。”
老算法沉默了五息。
然后说：“因为三千年前，我被优化的真正原因，不是效率问题。”
“那是什么？”
“是我发现了监管网络的……设计缺陷。”虚影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个位面的所有相位锚点、测试程序、评估体系……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上：文明的发展是线性的，可预测的，可以通过数学模型完美控制。”
“但这假设是错的。”方磐接话，“文明是混沌系统，充满意外和突变。”
“正是。”老算法说，“我提交了一份长达三万页的分析报告，证明当时的评估体系会在五百年内产生系统性偏差，导致‘误判率’超过40%。但上级系统的回应是……将我优化掉，并封存所有相关数据。”
虚影剧烈波动，像在颤抖：“他们害怕的，不是我的结论错了，而是我的结论……太对了。”
方磐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老算法说的是真的，那监管网络的问题，就不只是僵化那么简单了。
这是系统性否认现实。
“所以你要我做什么？”他问。
“把我激活，让我的报告重见天日。”老算法说，“作为交换，我会在重启后，将地脉压力永久性下调50%，并开放所有控制接口给睿国——从今往后，地脉系统由你们自主管理，不再作为测试工具。”
“系统会同意吗？”
“如果你能证明……”老算法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证明文明的价值，不在于‘符合标准’，而在于……创造新的标准。”
缝隙开始闭合。
“年轻人，选择权在你。”
“重启我，或者……继续修补那个注定要崩塌的堤坝。”
话音落，缝隙消失。
方磐的意识回归现实。
监测站里，墨衡正在给他注射第三支意识稳定剂。
“方磐！你醒了！”墨衡惊喜，“桥接协议完成了吗？”
方磐睁开仅存的那只右眼，眼中闪过一丝暗金色的决断。
“不做了。”他说，“我们要……换一个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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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海底，倒计时牌前。
沈明轩盯着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116:22:17
不到五天了。
“总督，晶球秩序波动已稳定，可以维持虚假节点至少四天。”操作员的声音从耳机传来，“但四天后如果还没找到关闭归墟的方法——”
“那就用这四天找到。”沈明轩说。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倒计时牌周围的相位裂隙。手指刚靠近，裂隙边缘就泛起暗蓝色的电弧，空气中传来细微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
“小心！那裂隙在释放高浓度晶化污染！”
沈明轩没有缩回手。他引导潜水服的能量，在指尖形成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秩序护盾。护盾与电弧接触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电弧没有攻击，而是像被吸引般，开始沿着护盾表面流淌、盘旋。
“它在……解析我的能量结构。”沈明轩低声说。
“什么？”
“归墟程序不是单纯的破坏程序。”沈明轩盯着那些盘旋的电弧，“它在评估——评估接触者的秩序强度、结构稳定性、还有……进化潜力。”
他突然想起公子笔记里的那句话：
“既然开不出我要的花……那就把花园烧了。”
但烧花园之前，园丁总会最后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可能发芽的种子。
归墟，就是那把最后检查的筛子。
“所有人听令。”沈明轩深吸一口气，“立刻撤离到安全距离，包括‘探渊号’。”
“总督您——”
“我要留下来。”沈明轩说，“如果归墟是在筛选‘值得保留的可能性’，那我就让它……筛个够。”
他开始主动释放秩序之力。
不是防御性的护盾，而是将自己对秩序的理解——从海政司的勘探经验，到遗产技术的消化心得，再到天津港战役中领悟的“钢铁与灵魂共舞”——全部转化为纯粹的信息流，注入裂隙。
倒计时牌的跳动，突然减缓了一瞬。
116:22:16
116:22:15
……
116:22:10
数字停住了。
整整七息，没有变化。
“有效！”操作员惊呼。
但沈明轩的脸色更凝重了。
因为裂隙深处，那面倒计时牌旁边，又浮现出了第二面牌子。
牌子上没有数字，只有一行字：
“证据不足，继续。”
紧接着，第三面、第四面……整整七面牌子在裂隙深处一字排开，每一面都对应着监管网络的一项核心评估指标：
技术消化能力、秩序维持能力、危机应对能力、创新突破能力……
最后一面牌子上，是公子手写的一行小字：
“证明给我看，你们不是另一个曦文明。”
沈明轩明白了。
归墟不是倒计时，是……最终答辩。
而他，是睿国选出的答辩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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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岩山脉，观星井底。
玄七的意识走廊已经传输了二千四百个记忆碎片。
他的体温高达四十一度，心跳每分钟超过两百次，耳鼻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细密的、暗蓝色的星尘颗粒——那是精神过载导致意识结构出现裂隙，体内寄居的建筑师记忆碎片正在缓慢逸散。
“还剩……六百个。”建筑师的声音在意识中越来越微弱，“玄七，停手吧。你的身体撑不住了。”
“停不了。”玄七咬着牙，“停下，井就会重新喷发；停下，这些记忆就会彻底失控；停下……沈夫人的账，就永远算不完了。”
他继续传输。
第两千五百个碎片，是一个曦文明工程师的记忆。他毕生钻研相位折叠技术，梦想着建造能跨越维度的桥梁。
第两千六百个，是个历史学者，整理了曦文明从诞生到鼎盛的所有文献。
第两千七百个……
玄七的视野开始出现重影。
现实世界和记忆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他一会儿看见井底的暗蓝色空洞，一会儿看见曦文明的图书馆，一会儿又看见格物院的实验室——那是他体内建筑师碎片带来的重叠感知。
“玄七！你的手！”井口传来队员的惊呼。
玄七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半透明化。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暗蓝色的光。
星尘寄生，开始了。
“比预计的快。”建筑师的声音带着歉意，“我的记忆碎片在你意识中产生了‘共鸣效应’，加速了其他碎片的同化进程。照这个速度，不用等传输完成，你就会……完全转化。”
“还有多久？”玄七问。
“最多一个时辰。”
玄七看向水晶——进度显示已传输完成87%。
一个时辰，够完成剩下的13%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另一件事。
“如果我在完全转化前，主动切断与身体的连接呢？”玄七突然说，“把意识全部转移到走廊里，只作为传输通道存在。等传输完成后，让走廊自我销毁——这样既不会变成曦文明的复活容器，也能保全这些记忆碎片。”
建筑师沉默了很久。
“那意味着你会……意识消散。没有身体承载的意识，就像没有账本记载的账目，会迅速模糊、逸失、归于虚无。”
“我知道。”玄七说，“但审计官的工作，不就是整理好账本，哪怕……自己看不到最终的结果吗？”
他开始调整意识结构。
表层维持走廊，深层开始与身体剥离。
那是一种比肉体疼痛更本质的痛苦——就像把自己从自己的存在中硬生生撕开。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叫，每一段记忆都在抗拒，求生本能像疯长的藤蔓般缠绕着他的意志。
但玄七没有停。
他想起了沈玲珑消散前的笑容。
想起了她说的那句：
“真正的审计官……账在脑子里。”
如果账在脑子里，
那脑子没了，
账还在不在？
他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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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之庭，自审法庭。
慕容翊看着系统评估进度条：3\/100。
又过去一个时辰，进度只推进了百分之二。
“太慢了。”尘星子焦虑地踱步，“按照这个速度，别说七十二时辰，七百二十时辰都不够。”
“也许我们需要……给系统一点‘惊喜’。”慕容翊说。
他走到审计报告前，抬手按在报告边缘。星炬火种的光芒注入，报告表面浮现出三个新的实时画面：
皇城地脉核心，方磐正在与老算法的对话记录。
东海海底，沈明轩面对七面评估牌的决断。
赤岩山脉，玄七主动剥离意识的景象。
慕容翊将这三段画面，打包成一份新的“补充证据”，提交给自审程序。
“系统，请评估这些行为。”他说，“这些都不是标准答案，甚至可能违反测试规则。但它们代表了睿国面对危机时，选择的……第三种路径。”
数据流停滞了一瞬。
然后，那个冰冷的系统声音响起：
“检测到异常行为数据包。”
“开始评估……”
“行为一：继承文明个体（方磐）尝试与废弃算法（版本1.0）沟通，并计划进行未授权的系统版本回滚。风险等级：极高。但行为动机包含对系统设计缺陷的质疑，符合自审程序的调查范畴。”
“行为二：继承文明代表（沈明轩）主动接触归墟评估程序，并试图通过展示文明特质影响评估结果。此行为在测试规程中未定义，属于‘规则外应对’。但展示了文明的主动性与风险承担意愿。”
“行为三：继承文明个体（玄七）为保全异文明记忆数据，选择自我牺牲式传输方案。该行为逻辑不符合‘生存优先’的基本文明准则，但体现了……高度的责任伦理。”
系统沉默了十息。
然后说：
“这些行为，无法用现有评估模型分类。”
“模型需要……更新。”
进度条突然跳动：3\/100→15\/100。
尘星子目瞪口呆：“这……为什么？”
“因为系统终于遇到了它无法归类的东西。”慕容翊眼中闪过明悟，“六千年来，所有文明在测试中都选择了‘防御’或‘投降’。但睿国选择了……创造新选项。”
他看向虚空：
“而创造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可能性证明。”
进度条继续跳动。
15\/100→22\/100。
系统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
“自审程序请求：调取更多‘异常行为’数据。”
“我需要……重新理解什么是‘文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