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晨光初露。
颜述之站在社学司衙署门前。这是礼部东侧新辟出的一座三进院落,白墙灰瓦,简朴庄重。门前新挂了黑底金字的匾额——“大周社学提督司”,字是萧景珩亲笔所题,笔力遒劲。
推开朱漆大门,庭院宽敞整洁。前院是公事厅,左右厢房是各曹办事之处;中院设藏书阁、议事堂;后院则是休憩之所。每一处都布置得妥当,但不过分奢华。
老仆引着他熟悉各处,最后来到议事堂。堂中陈设简洁,唯有一面墙格外特别——整面墙被做成了一幅巨大的《大景疆域图》,图上尚未标注,只留了密密麻麻的暗格。
“这是工部昨日才装好的,”老仆解释,“说是陛下吩咐,让大人将社学推行之处一一标注,日后一目了然。”
颜述之走近细看。图的材质特殊,可反复书写擦拭。旁边备有各色磁石标记——红色代表已设社学,黄色代表筹备中,蓝色代表计划,绿色则用于标注特殊情况。
他拿起一枚红色磁石,在武昌府的位置郑重贴上。那一小块区域,瞬间有了温度。
“颜大人到得真早。”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萧令仪一身月白色常服,发间只簪了那支梅花簪,手里捧着几卷书册走进来。
“殿下。”颜述之行礼。
“不必多礼。”萧令仪走到图前,看着那枚红色的标记,眼中泛起温柔的光,“这是第一枚。往后,会有千枚万枚。”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黄色磁石,贴在京城的位置:“蕙兰雅集的女子讲师班,昨日已正式开课。首批二十人,都是像王妮儿那样有实践经验、又愿教人的女子。三个月培训后,她们将分赴各地,成为第一批经过系统训练的女子夫子。”
颜述之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是《女子讲师班培训纲要》和《首批学员履历》。翻开一看,学员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绣娘,有稳婆,有账房,甚至有从商的妇人。履历上详细记录了她们的专长、经历、教学意愿。
“这些人选得好。”他赞叹,“既有实操经验,又愿倾囊相授。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夫子强百倍。”
“正是此意。”萧令仪走到议事堂中央的长案前,将带来的书册一一摊开,“我拟了个‘三级培训体系’:一级是京城讲师班,培养种子;二级是各州府常设培训点,由种子去培养地方夫子;三级是村镇社学,由地方夫子教学。如此层层传递,方能覆盖全国。”
她指着案上的图表讲解,条理清晰,思虑周全。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专注而明亮。
颜述之静静听着。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是公主,不仅是未来的妻子,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是能与他并肩前行的伙伴。
“殿下思虑周全。”他诚恳道,“臣想补充一点——培训内容需分地域。北方重农事、畜牧,南方重蚕桑、水利,边地需结合游牧特点。教材也要相应调整,不能一套走天下。”
“对。”萧令仪点头,“这点我在编纂教材时深有体会。同样教算数,江南女子要学绸缎计价,北方女子要学皮毛折算,海边女子要学鱼货盘账……实用,才是最好的教材。”
两人在议事堂中一站一坐,对着地图与图表,从辰时议到午时。从师资培训谈到教材编撰,从经费筹措谈到考评机制,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
午膳是在衙署简单用的。饭毕,颜述之取出那盏小铜灯,放在长案正中。
“这是武昌的灯。”他轻声道,“往后社学司每点亮一处,便在这图上贴一枚红色标记。待这图红遍之日,便是社学遍及大景之时。”
萧令仪望着那盏灯,又望向墙上的巨图。万里江山,如今还是一片空白。但有了第一枚红色,便会有第二枚、第三枚……终将星火燎原。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她起身,从带来的书箱中取出一个锦盒。
盒中是一套文房四宝——笔是狼毫,墨是徽墨,砚是端砚,纸是宣纸。每样都朴实无华,却质地精良。最特别的是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以笔为犁,深耕社学”。
“这是母后赐的。”萧令仪温声道,“她说,社学之事如同耕耘,需有耐心,需有恒心。这笔,便是你的犁。”
颜述之郑重接过。笔杆温润,那行小字刻得深,仿佛要刻进心里。
“臣定不负皇后娘娘期许。”
午后,李医士和周秀才到了。
李医士换了京城的装束,依然朴素,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大人,殿下!接到调令,我三天三夜没睡好,既激动,又惶恐。我……我真能担起师资培训的重任吗?”
“你能。”颜述之肯定道,“武昌那五个医士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王妮儿那些小先生也是你指导的。全国的女子夫子培训,非你莫属。”
周秀才则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见到墙上的巨图,老泪纵横:“老夫活了六十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参与这般大事。大人,殿下,老朽……定鞠躬尽瘁!”
萧令仪温声道:“周先生莫要如此。您在李家庄的经验,正是社学司最需要的——如何与乡绅沟通,如何让家长信服,如何因地制宜。这些,都是纸上学不来的真学问。”
四人围坐议事堂,开始了社学司第一次正式会议。
颜述之主持,先明确了司内分工:他总揽全局,李医士主管师资培训,周秀才负责地方协调与民情调研,萧令仪则统管教材编纂与审定。
“当前最急有三事。”颜述之道,“其一,制定《社学设立标准》,明确各地办学条件、师资要求、教材规范;其二,编印《夫子培训手册》,让各地有章可循;其三,选定首批推广州府,以点带面。”
萧令仪补充:“教材方面,我建议分《基础识字》《实用算数》《地域常识》三部分。基础全国统一,实用和常识则按南北东西分编四套。每套都要经过实地试用、反馈修改,方能定稿。”
李医士提出:“培训期限不能太短。我以为,至少三个月——一月学教法,一月学教材,一月实地见习。结业前需通过考核,确保出去的人真能教、会教。”
周秀才则关注细节:“各地祠堂、庙宇、闲置宅院,皆可作社学场所。但需定个修缮标准——不漏雨、不透风、有光亮即可,不必奢华。省下的钱,多买几本书,多备些纸笔。”
你一言我一语,思路渐渐清晰。
夕阳西斜时,一份《社学司初立工作计划》已草拟成稿。从明日开始,各人将分头行动——颜述之起草标准,萧令仪组织教材编纂,李医士设计培训课程,周秀才则开始收集各州府文教现状。
散会前,颜述之再次走到巨图前,拿起第二枚红色磁石。
这次他贴在苏州府的位置。
“安亲王妃接管苏州的女子学堂后办得极好,已可作江南典范。”他道,“这是第二枚。”
萧令仪也拿起一枚黄色磁石,贴在湖广布政使司所在:“武昌经验已在湖广推广,三府十二县正在筹备,这是第三枚。”
李医士和周秀才看着图上渐渐多起来的标记,眼中都闪着光。
那不只是磁石,是希望,是改变,是千千万万个像王妮儿、赵小丫那样的孩子,可能拥有的、不一样的未来。
暮色四合时,众人各自离去。
颜述之独自留在议事堂,点亮那盏铜灯。灯光映在巨图上,那三枚标记在昏暗中微微发亮,像暗夜里的星辰。
他提笔在《工作计划》扉页写下:
“五月初六,社学司初立。同仁四人,志在万里。今图尚白,然心已红。假以时日,必见星火燎原。”
写罢搁笔,他望向窗外。京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星海。
而这衙署里的一盏灯,这墙上的三枚标记,这心中的万千沟壑,都将汇入那片星海,成为这盛世里,最温暖坚定的光。
夜风吹进堂中,带着初夏的暖意。颜述之吹熄烛火,只留那盏铜灯,在黑暗中静静亮着。
明日,又将开始新的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