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旅社的夜晚，并不宁静。老旧空调外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走廊里偶尔传来其他房客模糊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更添几分压抑。张猛靠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渗水而泛黄的污渍，眉头紧锁。林宸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敲，目光投向窗外被厚重夜色吞噬的小镇，仿佛要穿透那浓稠的黑暗，看清其下隐藏的脉络。
苏晓雯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蓝光，她纤细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展。网络上关于青石镇的信息少得可怜，大多是一些官方发布的简讯或者几年前的地方旅游推介。关于石料厂的记录更是寥寥无几，偶有提及，也只是“带动当地经济发展”之类的套话。三年前，就像被刻意抹去的一段时光，在公开信息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异常波澜。
“查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苏晓雯有些气馁地合上电脑，“环保、安监部门的公开记录里，青石镇这几家石料厂都‘符合规范’。三年前没有任何事故通报或者处罚记录。”
“干净得过头了。”林宸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冷意，“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有些东西，是不会放在台面上的。”
张猛猛地坐起身：“按计划，去酒馆？我看去了也是白去，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跟防贼似的。”
“直接问案子，当然是白去。”林宸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但我们不一定非要问案子。去听听，去看看。有时候，沉默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镇上唯一像样点的小酒馆，名字起得直白，就叫“青石酒家”。门脸不大，灯光昏黄，隔着雾气蒙蒙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坐着几桌人。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草、酒精和饭菜的气味扑面而来，喧闹的谈话声在他们进门的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好奇、审视、戒备……种种情绪在昏黄的灯光下交织，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酒馆不大，摆了六七张方桌，大多是些中年男人，穿着工装或旧外套，面前摆着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吧台后面，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擦杯子的动作，警惕地看着他们。
林宸面色如常，仿佛没有感受到这凝滞的气氛，径直走向角落里一张空着的桌子。张猛跟在他身后，魁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圈店内，眼神带着刑警特有的锐利，让几个与之对视的人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苏晓雯则微微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三人坐下，点了两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酒馆里的谈话声渐渐重新响起，但明显压低了许多，而且带着一种刻意回避他们的不自然。他们能感觉到，那些看似随意扫过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黏在他们身上。
林宸慢悠悠地喝着啤酒，目光平静地扫过酒馆里的每一个人，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等待。张猛有些焦躁，手指不耐地敲着桌面。苏晓雯则小口抿着茶水，耳朵却竖起来，努力捕捉着周围那些压低的、模糊的交谈碎片。
“……听说没，市里又来人了……”
“……还不是为了那件事……”
“……少说两句，喝酒……”
“……厂里最近……”
声音断断续续，关键词都被含糊过去或者刻意压低。但“那件事”、“厂里”这些字眼，还是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宸心中泛起涟漪。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一个看起来有些醉醺醺、穿着石料厂工装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厕所方向走去，经过他们桌旁时，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撞到林宸的椅子。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醉汉含糊地道歉，眼神却飞快地、带着某种深意地扫了林宸一眼，随即又恢复醉态，踉跄着走开。
林宸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那一眼，很快，但绝不是无意的。里面没有普通醉汉的浑浊，反而有一丝清醒的、复杂的情绪闪过——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张猛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那家伙……”
林宸用眼神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酒，心里却明白，他们这“不和谐音”的出现，确实已经开始搅动这潭死水了。有人坐不住了。
在酒馆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除了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再没有其他收获。谈话声始终围绕着天气、收成、家长里短，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与石料厂或旧案相关的话题。那种被无形墙壁隔绝的感觉，比在街上行走时更加清晰和令人窒息。
结账离开时，吧台后的老板面无表情地收钱找零，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
走出酒馆，夜晚的凉风一吹，让人精神一振，却也吹不散心头的沉闷。
“妈的，白跑一趟，什么也没听到。”张猛烦躁地点燃一支烟。
“未必。”林宸看着酒馆方向，那个醉汉还没有出来，“至少我们确认了两点。第一，我们的到来，让他们很紧张。第二，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那个醉汉的眼神，就是证明。
回到旅社，林宸将在酒馆的感受和那个醉汉的插曲告诉了苏晓雯。
“他在害怕，但又好像想传递什么。”林宸回忆着那个眼神。
“压力之下，总会有人心态失衡。”林宸分析道，“晓雯，明天你换个方式试试。”
“我？”苏晓雯有些意外。
“嗯。”林宸点头，“你和张哥气质不同，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明天你不要再参与直接的调查，换个身份，换个话题。”
他详细交代了自己的想法：让苏晓雯以一个外来年轻姑娘的身份，避开案件，去跟镇上的居民，特别是妇女和老人，聊聊生活，聊聊孩子，聊聊家长里短，从关心他们的角度切入，试图建立一丝微弱的信任。
“打破坚冰，不一定需要重锤，温水也许更有效。”林宸看着苏晓雯，“我们需要找到那个心态可能松动的人。你的沟通能力，是关键。”
第二天，苏晓雯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温和、更无害，走向了镇中心那家小卖部。
她仿效林宸的建议，先是随意买了点东西，然后和店主胖大婶聊起了青石镇的安静，聊起了城里生活的压力，最后自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孩子和教育。胖大婶起初戒备，但苏晓雯真诚的态度和对子女教育的共鸣，让她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一触及“石料厂”就含糊其辞，但苏晓雯能感觉到，坚冰融化了一丝。
接着，她又去了菜市场，与卖菜的老奶奶闲聊，关心她的孙辈。老奶奶在放松时，不小心漏出了一丝对家里人在石料厂工作的“担心”，虽然后来迅速闭嘴，但这个词却被苏晓雯敏锐地捕捉到了。
下午，苏晓雯走向镇子边缘更破旧的住户区。她选择与那些在门口做手工或晒太阳的老人、妇女搭话，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身体健康、子女在外打工的情况。她倾听一位老大爷抱怨儿子不回家，陪伴一位年轻妈妈聊育儿的艰辛，称赞一位大妈腌的咸菜好吃……
在这些琐碎的交谈中，她拼凑出一些共同点：几乎每家每户都依赖石料厂；人们对石料厂话题讳莫如深，却又流露出依赖与隐忧；有人对镇上环境特别是水质和空气不满。
在一户姓王的人家门口，她与正在纳鞋底的王婶聊了起来。王婶提到孙子在镇小读书，总说嗓子不舒服咳嗽，学校里好多孩子都这样。当苏晓雯提及可能是粉尘太大时，王婶脸色突变，压低声音说了句“可不是嘛……有时候晚上都不敢开窗。可是……没办法啊，厂子里……”，随即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恐地看向巷子口，猛地收声，再也不肯多说。
那未尽的“厂子里……”和谈及孙子健康时的担忧，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苏晓雯知道，她可能触碰到了问题的边缘——石料厂的环境污染，影响到了居民，特别是孩子的健康。
当她傍晚回到旅社附近时，看到林宸正和一个拿着新足球的小男孩说话。小男孩兴奋地跑开后，林宸告诉苏晓雯，他顺便问了问学校的情况，男孩说学校里灰大，很少踢球。
灰大……再次印证了环境问题。
苏晓雯将自己一天的见闻，尤其是王婶的反应和那个“担心”的词汇，详细汇报给林宸。
林宸静静地听着，眼神锐利。“孩子，健康，环境……这可能是我们找到的一个有力切入点。恐惧可以封住成年人的嘴，但孩子的健康，是父母最柔软的防线。”
他看向窗外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小镇，语气坚定：“集体的沉默固然坚固，但源于爱与责任的担忧，或许能成为叩开这沉默之门的钥匙。晓雯，你今天的沟通，非常有价值。”
酒馆里无声的警告，市井间琐碎的信息，孩子健康问题的隐现……所有这些碎片，正在一点点拼凑起来。虽然真相的核心依旧被厚重的迷雾笼罩，但林宸感觉，他们已经从这密不透风的集体沉默中，找到了几丝细微的缝隙。接下来，就是要看准时机，将撬棍，稳稳地插入其中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