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石料厂的路,是颠簸的土石路。越野车缓慢行驶,车轮卷起黄色的尘土,像一道挥之不去的烟幕。路两旁是开采过的山体,裸露着灰白色的岩石断面,像大地狰狞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石粉,吸入鼻腔带着一股干燥的涩味。
张猛烦躁地拍打着方向盘上的灰尘:“这鬼地方,连空气都他妈是硬的。”
苏晓雯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象,轻声说:“靠山吃山,石料厂应该是这里大多数人的生计所系。”
“所以,如果有人威胁到他们的饭碗,他们会怎么做?”林宸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平静无波,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集体沉默,或许就是为了保住共同的饭碗。”
兴旺石料厂的规模比想象中要大一些,高大的铁门紧闭,门口设有岗亭。看到陌生的外地车牌,岗亭里立刻走出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壮实的男人,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干什么的?”保安的语气很不客气。
张猛降下车窗,掏出证件:“市局刑侦队的,来找你们负责人了解点情况。”
听到“刑侦队”三个字,保安的脸色明显变了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强装的镇定取代。“我们老板不在,去县里开会了。”
又是这套说辞!张猛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不在?打电话叫他回来!我们是警察,正在办案!”
保安梗着脖子,态度强硬:“领导真不在!厂里有规定,外人不能随便进。你们有什么事,等领导回来再说吧!”
“你……”张猛就要推门下车,被林宸按住了手臂。
林宸探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保安,没有施加压力,只是淡淡地问:“我们不进去也行。请问,你们厂里有没有一个叫刘强的司机?或者,三年前,有没有一个叫王福贵的临时工在这里干过活?”
保安的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他避开林宸的视线,语气生硬:“不认识!什么刘强王福贵的,我们厂里工人那么多,我哪儿记得清!领导不在,你们快走吧,别挡着大门影响生产!”说完,竟不再理会他们,转身钻回岗亭,还把窗户也关上了。
赤裸裸的拒之门外。
张猛气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妈的!这算什么?暴力抗法?”
“这不是暴力,是软抵抗。”林宸看着那紧闭的铁门和里面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眼神深邃,“他们用的是最有效,也最让人无奈的方式——不合作。没有冲突,没有证据,只有拒绝。”
“现在怎么办?去德顺石料厂?我看结果也一样!”张猛没好气地说。
林宸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们肯定已经通过气了。我们去,只会得到同样的对待。”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在车内弥漫。明明感觉真相就在那扇铁门之后,却被一股无形而庞大的力量牢牢挡住,寸步难行。
“回镇上。”林宸做出决定,“去找王福贵那几个远房堂侄。家属,总该有人在乎真相吧?”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们沉重一击。
根据资料地址,他们找到了王福贵一个堂侄的家。那是一栋相对较新的二层小楼,外面贴着光洁的瓷砖,在这片略显破败的民居中显得有些扎眼。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睡衣,睡眼惺忪,浑身带着一股隔夜的酒气。他就是王福贵的堂侄,王友顺。
“谁啊?大中午的……”王友顺不耐烦地嘟囔着,看到门外穿着便装但气质迥异的三人,尤其是身材高大的张猛,他的醉意醒了几分,“你们找谁?”
“王友顺是吧?我们是市局刑侦队的,想再了解一下你堂叔王福贵三年前去世的情况。”林宸出示了证件。
王友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的慌乱比之前的刘老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下意识地想关门,被张猛用脚抵住了。
“都……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好了解的?”王友顺的声音带着颤抖,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我叔他……他就是自己喝多了摔死的,派出所都有结论了!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接到新的线索,怀疑你堂叔的死可能不是意外。”林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他在这镇上比较近的亲属,难道你就不想弄清楚他真正的死因?”
“不想!我不想!”王友顺几乎是尖叫起来,情绪异常激动,“他就是自己作死!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死了清净!你们别再来了!求求你们了,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惹麻烦?”苏晓雯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柔声问道,“王先生,你指的是什么麻烦?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不让你说?”
“没有!没人威胁我!”王友顺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他,“你们快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再不走……再不走我喊人了!”
他的恐惧是真实的,深入骨髓的。那不仅仅是对未知危险的害怕,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具体力量的极度畏惧。
“王友顺,你冷静点。”林宸试图安抚他,“我们是警察,可以保护你。如果你知道什么……”
“保护?你们保护不了我!谁也保护不了!”王友顺歇斯底里地打断他,猛地将门彻底推开,指着外面空旷的街道,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看看这镇子!你们还不明白吗?在这里,有些事是不能碰的!碰了,谁都好不了!我老婆孩子还在镇上,我还要过日子!求你们了,走吧!就当……就当王福贵是摔死的,行不行?”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三人心头。这不是简单的回避,这是赤裸裸的哀求,是基于对现实残酷认知的绝望妥协。受害者家属,不仅没有被安抚,反而可能已经被同化,或者被某种强大的压力逼迫,成为了沉默共谋的一部分。
林宸看着王友顺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后那栋与周围环境相比显得有些突兀的新房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王福贵死后,他这个并不亲近的堂侄,生活是否得到了某种“改善”?这栋新房子,与他的恐惧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但此刻,显然问不出任何东西了。王友顺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我们走。”林宸深吸一口气,对张猛和苏晓雯说道。
离开王友顺家,气氛降到了冰点。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三人沉重的心。街道上依旧安静,但这种安静,此刻显得如此压抑,仿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都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带着冰冷的警告。
“他妈的!”张猛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发出空洞的声响,“这算什么?整个镇子的人,都被收买了?还是都被吓破胆了?”
“可能兼而有之。”林宸的声音有些沙哑,“经济利益捆绑,加上人身安全的威胁,足以形成最牢固的攻守同盟。王友顺的话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碰了,谁都好不了’。这不是虚言恫吓,这很可能意味着,三年前,已经有人因为这件事付出了代价。所以现在,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苏晓雯抱着手臂,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感觉就像在对着一个棉花团挥拳,无处着力。”
“查!”林宸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越是坚固的堡垒,越是从内部攻破。他们表现得越团结,越恐惧,就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王福贵的死,一定是触碰到了某个他们无法承受被揭露的核心利益。”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寂静的街道,最终落在远处那栋唯一的、与小镇氛围格格不入的三层小楼——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点的旅馆,也是他们今晚的落脚点。
“先回招待所休息一下,整理思路。”林宸说道,“他们越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们越要沉住气。压力是相互的,我们在承受他们的沉默压力,他们同样也在承受我们的调查压力。看谁先露出破绽。”
回到那家名为“青石旅社”的招待所,条件比想象中还要简陋。前台的服务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递过钥匙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关上房门,隔断了外面世界的窥视,三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感依然如影随形。
“林宸,接下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张猛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眉头拧成了疙瘩,“所有明面上的线索都断了。”
苏晓雯也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宸。
林宸走到窗边,撩开有些污渍的窗帘一角,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夕阳正在西沉,给灰扑扑的小镇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明面上的线索断了,就去寻找暗处的。”林宸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可以堵住活人的嘴,但很难抹去所有物证的痕迹,也很难控制住每一个人的心。”
他转过身,看向两位同伴:“三年前参与处理王福贵事件的,除了李所长、周医生、刘老汉,还有当时可能到过现场的民警、卫生所的其他人。王福贵生前常去的地方,小卖部、小酒馆,也许会有无意中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的边缘人。还有……那个打来匿名电话的人。”
“那个人既然敢打电话,说明ta内心是不安的,是想要打破这种沉默的。ta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
“可是怎么找?镇子虽然不大,但我们也无从下手啊。”苏晓雯问道。
“等。”林宸吐出一个字,“施加压力,然后等待。那个人既然选择了匿名报警,就说明ta在恐惧和良知之间挣扎。我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当ta感觉到我们不会轻易离开,当ta内心的不安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也许……就会再次联系我们。”
“或者,”林宸的目光变得幽深,“我们可以主动去创造一些‘意外’,打破这潭死水。”
“创造意外?”张猛来了兴趣,“怎么创造?”
林宸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苏晓雯带过来的一个小型白板前,写下了几个关键词:经济利益、石料厂、秘密、恐惧、匿名告密者。
“所有的沉默,都围绕着石料厂。王福贵的死,很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了石料厂的某个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曝光,会严重损害石料厂乃至整个小镇的利益。”林宸分析道,“所以,如果我们能从石料厂本身找到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或许就能撬开一道缝隙。”
“比如?”苏晓雯追问。
“比如,三年前,兴旺或者德顺石料厂,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安全事故?账目问题?或者……环境问题?”林宸的思维在快速发散,“王福贵作为一个底层临时工,他能接触到的秘密,可能并不核心,但足以致命。查一下三年前当地的新闻报道,或者环保、安监部门的记录,也许会有发现。晓雯,这个交给你,利用网络资源试试。”
“好,我马上查。”苏晓雯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
“张哥,”林宸又看向张猛,“晚上,我们出去走走。”
“出去?干嘛?”张猛疑惑。
“去镇上唯一的那家小酒馆坐坐。”林宸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听听小镇的‘脉搏’,也让他们……听听我们的‘声音’。”
夜色,渐渐笼罩了青石镇。那无形的压力,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但林宸知道,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浓重的。他们必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找到那个微弱的、渴望真相的声音。而打破这集体沉默的第一步,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不容忽视的“不和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