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静了一瞬。
随即,皇后彻底清醒的声音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说什么?出城?”
她一把掀开帐幔,露出只着寝衣的身影,睡眼已全然不见惺忪。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锐利与寒意,“此刻?敌军围城之时?”
“千真万确啊娘娘!”赵嬷嬷抬起头,老泪纵横,“说是……说是凌监正推演出生门,要护驾突围!
可、可这满城的将士、满宫的妃嫔皇子,还有娘娘您……皇上他……他这是把我们全都舍弃了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嚎啕而出,充满了被背叛的恐惧与绝望。
皇后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静静地坐在榻边,昏黄的灯光映在她半边脸上,明明灭灭。
她似乎并不像赵嬷嬷那般惊惶欲绝,只是那眼神,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赵嬷嬷见状,慌忙膝行上前想为她穿鞋,却被皇后抬手止住。
皇后自己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一扇窗扉。
冬夜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和单薄的寝衣。
她望向东北方向,那里,远处的天际似乎隐隐透着一抹不正常的微红,与城墙方向的火光遥相呼应。
赵嬷嬷被冻得一哆嗦,却不敢言声,只是跪在地上,仰头望着皇后挺直却孤峭的背影,心中满是惊疑不定。
良久,皇后才收回目光,缓缓关上了窗。
她转过身,就着昏灯,自己取过一旁挂着的绛紫色凤纹外袍,慢慢披在肩上,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只是在做一个寻常的晨起动作。
然后,她看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赵嬷嬷,声音平静得可怕。
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嘲讽的笑意:“慌什么?”
赵嬷嬷愕然抬头,对上皇后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皇后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敲在赵嬷嬷心上:
“嬷嬷,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不知,这世上最险的,从来不是看得见的刀枪剑戟,而是人心算计?”
她直起身,望向虚空,眼中那抹狠厉再不掩饰,如同淬了毒的寒刃:
“凌玄知推演的是生门?”
她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究竟是生门,还是死门……如今,可还不一定呢。”
东北方向的火光与喧嚣并未持续太久,便诡异地沉寂下去,但那片死寂比先前的骚乱更令人心悸。
薄司靳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呼吸。
他死死攥着剑柄,目光须臾不离那片黑暗。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寒冷晦暗的时刻。
城墙上的守军经过一夜紧绷,疲惫已极,士气低落得如同被霜打过的枯草。
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或者不敢确信那意味着什么。
忽然,楚军大营方向有了动静。
不是进攻的号角,也不是攻城的云梯。
一队举着火把、衣甲鲜明的楚国骑兵,簇拥着几辆轻便的马车,缓缓行至城下弓箭射程的边缘,停了下来。
为首的将领,正是昨夜在围猎场现身的那位。
他身旁,几名楚军士兵用长杆高高挑起一面残破的、绣着龙纹的杏黄旗帜——
那分明是皇帝仪仗的一部分!
旗帜上沾染着污泥和暗红的血迹,在晨风与火光中凄厉地飘荡。
紧接着,马车的帘子被掀开。
两名身材魁梧的楚军士兵,粗暴地拖拽出一个穿着不合体侍卫皮甲、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如鬼的人。
那人踉跄着,几乎站不稳,被士兵左右架着胳膊,强迫他面向城墙方向。
尽管距离尚远,尽管那人形容狼狈不堪,但城头上,凡是曾有幸远远觐见过天颜的将领、老兵。
都在那一瞬间如遭雷击,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是皇帝!
真的是皇帝!
薄司靳站在垛口后,身体僵硬如铁石,握着剑柄的手发白,微微颤抖。
城下一片死寂,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呜咽。
那楚军将领抬头,目光似乎精准地锁定了薄司靳所在的方向,声音灌注了内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送上了城头。
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胁迫:“城上大乾的将士们听着!尔等天子,大乾皇帝,在此!”
他故意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砸在守军心头。
“尔等皇帝,弃城潜逃,已被我军生擒!”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击碎了守军最后一丝侥幸和斗志。
皇帝自己跑了……还被抓住了……
“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尔等立刻打开城门,放下武器,跪迎王师!我大楚将军保证,不伤尔等性命,对城内百姓,亦秋毫无犯!”
“否则——” 将领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城墙,“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而这大乾皇帝……哼哼,就在这城下,让尔等亲眼看着,与我大楚战旗,一同祭旗!”
话音落下,城上城下,陷入了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守军的目光,都死死盯住城下那个被架着的、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皇帝,是他们曾经宣誓效忠、视为天象征的君王。
此刻,却成了敌人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最沉重的砝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城墙。
许多士兵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握不住兵器。
将领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巨大的茫然、恐惧,以及……崩塌的信念。
皇帝被俘,国本已失,这城,还守给谁看?这血,还为何而流?
薄司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原本就低迷的士气,正以雪崩般的速度瓦解。
他知道,对方这一手,毒辣至极。
不仅摧毁了守军的意志,更将他和所有将领置于绝地。
开城,是屈辱的投降,是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更是坐实了“不战而降”的千古骂名。
不开城,皇帝顷刻间便要血溅城下,他们将成为“坐视君父受戮”的逆臣贼子。
军心彻底溃散,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且必遭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