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脆响被呼啸的风雪迅速吞没。
廷尉狱的黑漆大门像一只张着巨口的怪兽,门楣上那对狰狞的铜兽环在飞雪中积了一层惨白。
两名当值的狱卒正缩在门洞里搓手哈气,冷不丁瞥见雪雾中走来一人,玄色斗篷,步履沉稳,身后竟无半个随从。
待看清那张脸时,两人的魂魄差点吓飞,条件反射地挺起长戟,戟尖颤巍巍地指向来人,膝盖却在打摆子。
“退下。”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按下了戟杆。
崔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内,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公服,老脸被冻得发青,眼神却浑浊而锐利。
狱卒结结巴巴:“廷尉大人,这……陛下他……”
崔谅没理会下属,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孤身立于雪中的曹髦,随后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通往幽暗深处的路。
“陛下若怕死,便不会来这种怨气冲天的地方。”
曹髦抖了抖斗篷上的落雪,没有说话,只是向崔谅微微颔首,径直迈过了那道象征生死的门槛。
狱中阴冷刺骨,空气里混杂着发霉的稻草味和陈旧的血腥气——那味道钻进鼻腔,像锈蚀的铁片刮过黏膜,又干又痒,但他忍住了。
昏暗的长廊两侧,偶尔传来囚犯的呻吟,像极了这大魏江山濒死前的喘息。
行至最深处的一间囚室,曹髦停下了脚步。
隔着粗如儿臂的木栅栏,昏黄的油灯下,周舆正趴在石案上。
他手里捏着一截断了一半的炭笔,在那张皱巴巴的草纸上反复描摹着同一个字。
每一笔都力透纸背,甚至划破了纸张,在石案上留下黑色的印痕。
曹髦没让狱卒开锁,只是静静地站在栅栏外。
或许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又或许是那股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压迫感,周舆猛地回头。
“啪。”
那截本就脆弱的炭笔在他指间彻底折断,半截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嗒、嗒”声。
周舆慌乱地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为跪坐太久双腿发麻,身子一歪撞在了案角,“咚”的一声闷响,痛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
“不必动。”
曹髦的声音在狭窄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余音擦过石壁,激起微弱的嗡鸣。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尚带着体温的绢帛,顺着栅栏的缝隙递了进去,放在了石案的一角。
那是《策臣律》的手稿。
周舆顾不得失态,颤抖着双手展开。
绢帛上墨迹未干,正文是他之前狂言的那些“限制君权”的条款,但每一条旁边,都多了几行朱砂批注的细字。
目光触及第一行,周舆的瞳孔便是猛地一缩。
原文:“言者无罪,朝堂不可因言杀士。”
朱批:“然言必署真名,若有凭空捏造、构陷诽谤者,与诬告同罪,承律法之责。”
他急促地往下看。
原文:“太学议政,百无禁忌。”
朱批:“不得聚众逾十人以上夜集,不得携带寸铁,议政需有司记录,违者视作谋乱。”
一行行朱批,像是一道道坚硬的堤坝,将原本泛滥的洪水强行规束在河道之中。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从谏如流”,也不是暴君的“全面封杀”,而是一种……极其精密的契约。
“陛下……”周舆猛地抬头,眼中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您要的不是禁言,是……责任?”
“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权力,说话也是一种权力。”
曹髦隔着栅栏,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书生,“你想用笔做刀,朕许你。但刀既然能杀人,持刀者就必须受到刀鞘的约束。否则,这把刀今天能捅向司马家,明天就能捅向无辜的百姓,后天就能捅向这大魏的根基。”
周舆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慷慨陈词”是多么幼稚,像个拿着火把在充满了干柴的屋子里乱舞的孩子,还自以为是在带来光明。
就在这时,外面的廊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腔。
崔谅领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吏走了过来。
那小吏一见曹髦,“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额头把地面磕得砰砰直响,血水混着雪水流了一脸。
是那个告发周舆的书生,阿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阿砚哭得浑身抽搐,声音在空旷的牢狱里显得格外凄厉,“小人……小人告发周兄,实因李衡胁迫……他说若不揭发,便污蔑小人通吴,要抓我去修睢阳渠的苦役营……小人尚有老母在堂,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周舆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好友,他也知道,背叛就是背叛。
曹髦低头看着这个如蝼蚁般卑微的小人物。
这就是权斗的牺牲品。
在李衡那种人眼里,阿砚不过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曹髦解下身上的玄色斗篷,随手一抛。
厚重的玄色斗篷兜头罩下,带着龙涎香与雪气的暖意轰然包裹住阿砚颤抖的肩颈。
他僵直如石,连睫毛都不敢眨动。
廊道里骤然死寂,连囚犯的呻吟都咽了回去,唯有风雪拍打木窗的噗噗声,一下,又一下,像擂在所有人胸口的鼓。
哭声戛然而止。
阿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和泥污显得滑稽又可怜。
“告密非罪,怕死亦非罪,是人都会怕。”曹髦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你要记住,你是为何而告,又是向谁而告。”
他转过身,不再看阿砚,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明日起,你入策论馆,专职记录‘辩政台’的一切发言。朕要你如实记录,哪怕是骂朕的话,也不许删改一字。既然你怕李衡污你通吴,那朕就给你一支他折不断的笔。”
阿砚呆滞了片刻,随即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死里逃生的宣泄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陛下,外面有人。”崔谅适时地插话,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曹髦走到那扇窄小的气窗前。
窗外,大雪纷飞。
廷尉狱的高墙外,十几个身穿儒衫的身影正肃立在风雪中。
领头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太学里的老儒秦翁。
他们没有喊冤,也没有喧哗。
几名年轻力壮的弟子抬着一块刚刚刷好清漆的木匾,正对着周舆囚室的窗户。
匾额上只有一个字,笔力苍劲,如松如柏: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
周舆扒在气窗的栅栏上,看着那个字,看着风雪中那些为了他、或者说为了某种信念而来的同窗,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滚落,滴在那个他刚刚写废了的“界”字上。
“看见了吗?”曹髦轻声道,呼出的白气在窗棂上凝结成霜,“自由若无界,便是暴民之旗;权力若有界,方成万民之盾。当年你父亲抗命拒调民夫,是因为他心里有百姓这条‘界’;今日你入狱,是因为你心里有家国这条‘界’。”
周舆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年暴雨冲垮堤坝,父亲跪在泥水里拦住征夫队,背上挨了十七棍,棍棍见血……
“周舆,把这个字刻在心里。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懂了,这廷尉狱的大门,自然会为你打开。”
说完,曹髦没有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走出那扇令人窒息的大门时,雪下得更大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掩盖这世间所有的污垢与罪恶。
曹髦在雪地里驻足,目光穿过层层飞雪,投向了洛阳城东——那里是李衡宅邸的方向,也是世家大族聚集的地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与这死寂的廷尉狱宛如两个世界。
他微微侧头,对一直跟在身侧半步的崔谅说道:“崔卿。”
“老臣在。”
“三日后,以‘私结青槐社、伪造策论、欺君罔上’的罪名,提审李衡。”
崔谅那张老树皮般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陛下,抓人容易,但定罪……李衡毕竟是名士,若无确凿证据……”
曹髦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掌心的温热瞬间将雪花融化成一滴冰水。
“证据?”曹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用他昨夜在辩政台上亲眼看着朕烧毁的、那张‘残存’的名册残页。”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一道细小的灼痕——昨夜火盆迸溅的炭星,烫穿了三层锦缎,也烫进了李衡瞳孔深处。
那眼神,比雪还冷,比铁还硬,却在火光跃动时,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震颤。
崔谅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精光大盛。
他瞬间明白了——那张残页存不存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衡认为它存在,司马昭也会怀疑它存在。
这是攻心之计,也是绝户之计。
“老臣,遵旨。”崔谅深深一揖,腰弯得比刚才更低了些。
曹髦紧了紧衣领,迈步走入风雪之中。
雪片落在他宽阔的肩头,迟迟未化——仿佛连这老天爷也知道,这场清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