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刮过荣国府门前新挂起的白幡,发出猎猎的声响。那幡布是上好的细麻,白得刺眼,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灵堂设在西院正厅。满目素白,白幡、白帷、白烛,连供桌上的果品都用白瓷盘盛着。贾珠的棺木停在正中,黑漆描金,棺盖还未合上——按规矩,要等至亲见最后一面。
李纨穿着一身粗麻孝衣,跪在灵前,手里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苗蹿起,映着她苍白的脸,那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从昨日得知消息到现在,眼泪早已流干。
王夫人坐在棺木旁的一张矮凳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棺中儿子的脸。贾珠被仔细打理过,换了崭新的青色寿衣,脸上敷了粉,遮去了死灰的颜色,看起来竟有几分安详。可再安详,也是死的。
“珠儿......”王夫人伸出手,颤巍巍地去摸儿子的脸颊。入手冰凉,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活气。她的手指在那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猛地收回来,捂住自己的嘴,肩头剧烈地抖动起来。
但没有声音。
她哭不出声了。昨日在贡院那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如今只剩这副躯壳,空荡荡地坐在这里,看着儿子冰冷的尸体。
邢悦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还在月子里,本不该来。可这种时候,她不能不来。贾赦扶着她,两人都穿着素服,脚步放得很轻。
灵堂里人不多。贾政跪在灵前,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贾赦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贾琏穿着孝服站在一旁,眼圈通红——他是贾珠的堂弟,要帮着守灵。
邢悦走到李纨身边,蹲下身,握住她冰冷的手。
“纨儿......”
李纨转过头,看见邢悦,眼神空洞,好半晌才认出人来:“大伯母......”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你有身子,”邢悦轻声道,“不能跪太久。起来,我扶你去旁边歇歇。”
李纨摇摇头,视线又转回火盆:“我再烧些纸......珠哥儿路上冷......”
话没说完,她身子忽然晃了晃。邢悦忙扶住她,见她脸色白得透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秋桐,快扶大奶奶去歇着!”邢悦急声道。
秋桐和琥珀忙上前,一左一右搀起李纨。李纨还想挣扎,可身子不听使唤,软软地倒了下去。
“纨儿!”王夫人终于有了反应,扑过来抱住儿媳妇,“纨儿你醒醒!你可不能再有事了!不能了!”
李纨睁开眼,看着婆婆焦急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轻,却让王夫人心头一紧。
“母亲......”李纨轻声说,“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
她的手下意识抚上小腹。那里微微隆起,四个多月的生命在悄悄生长。
邢悦看在眼里,鼻子一酸。她示意秋桐把李纨扶到旁边的软榻上,又让人端来参汤,一点点喂给她。
“你有身子,”邢悦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纨儿,你得记着,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珠儿在天之灵,盼着你保重,盼着孩子平安。”
李纨的睫毛颤了颤,两行泪终于滑落。
“我知道......”她哽咽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就是忍不住想......他看不见了......看不见孩子出生......看不见孩子长大......”
“他看得见。”邢悦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只要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他在天上就看得见。”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天上地下?可这种时候,人总需要些念想,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声:“老太太来了。”
众人忙起身。贾母被鸳鸯搀着,颤巍巍走进来。老人家穿着一身素服,头上只插了根银簪,脸上皱纹深深,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她走到灵前,看着棺中孙子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珠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的珠儿......”
没有哭喊,没有捶胸顿足。老太太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贾政跪着挪过来,重重磕头:“儿子不孝......没能教好珠儿......让母亲伤心了......”
贾母摇摇头,伸手去摸棺木。那棺木漆黑冰凉,她的手在上面停留片刻,忽然道:“开春了......该种树了......”
众人都愣住了。
“我记得,”贾母继续说,眼睛还看着棺木,“珠儿小时候,最喜欢园子里那棵海棠。每年开花,他都要在树下背书......说花香能醒脑......”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后来那棵树老了,不开花了。珠儿说,要再种一棵。我说好,等开春就种......等开春......”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头颤抖起来。
鸳鸯忙扶住她:“老太太节哀......”
“节哀......”贾母放下手,老泪纵横,“我怎么节哀?我的长孙......我贾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没了......没了啊......”
她忽然抓住贾政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政儿,你说......咱们贾家的文脉......是不是......是不是断了?”
这话问得诛心。
贾政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文脉。
诗礼传家,科举入仕。这是贾家立身的根本。贾珠苦读十载,是这一代里最有希望的一个。如今他死了,剩下的......贾琏是大房的,贾宝玉......那个衔玉而生的孩子,整日只知在内帷厮混,哪里是读书的料?
贾母看着儿子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她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被鸳鸯死死扶住。
“断了......”她喃喃道,“我贾家的文脉......断了......”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灵堂里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王夫人压抑的啜泣声。
忽然,王夫人猛地站起来,扑到棺木上,死死抱住,像是要把它嵌进身体里。
“珠儿......我的珠儿......”她喃喃道,“你不能走......不能走......娘在这儿......娘在这儿陪着你......”
“二太太!”周瑞家的忙去拉她,“您不能这样......让珠大爷安心走吧......”
“走?走去哪儿?”王夫人转过头,眼睛血红,“他能走去哪儿?他才二十岁!二十岁!他还没看见孩子出生!还没中进士!还没光宗耀祖!他怎么能走?怎么能!”
她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几乎趴在棺木上:“我不让他走!我不让!珠儿!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娘啊!”
“二弟妹!”贾赦上前,想把她拉开。
王夫人却像疯了一样,死死抓着棺木边缘,指甲都劈了,渗出血来:“谁也别想带走我的珠儿!谁也别想!”
“够了!”
一声厉喝响起。
众人转头,见贾政站了起来。他脸色铁青,眼睛布满血丝,走到王夫人面前,扬手——
“啪!”
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王夫人愣住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丈夫。
“珠儿已经死了!”贾政的声音在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让他安心走!让他......让他走得体面些!”
王夫人嘴唇哆嗦着,看着丈夫,又看看棺中的儿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是真哭。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贾政别过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贾赦上前,拍拍弟弟的背,却不知该说什么。
邢悦扶着李纨,看着这一幕,心里沉甸甸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世上最痛的事,莫过于此。
***
三日后,贾珠出殡。
那天下着细雨,细细密密的,像老天也在哭。送葬的队伍很长,白幡如林,纸钱漫天。贾政捧着牌位走在最前,背挺得笔直,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王夫人由两个嬷嬷搀着,几乎是被拖着走,哭声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断气。
李纨因有孕在身,不能送葬,只能送到府门口。她挺着肚子站在檐下,看着那具黑漆棺木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里,手紧紧攥着衣角,攥得指节发白。
邢悦陪着她,撑着一把青布伞。
“回去吧。”她轻声道,“外头凉。”
李纨不动,眼睛还望着街道尽头。
“大伯母,”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您说......人死了,真的有魂吗?”
邢悦沉默片刻,道:“信则有。”
“那我信。”李纨说,“我得信。不然......不然这日子怎么过?”
她转过身,慢慢往回走。步子很稳,背挺得很直。可邢悦看见,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
仿佛这个春天,再也晴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