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四十分。手术刀落下已过去三分钟。
广济医院那栋灰砖三层小楼,在津门初夏的夜色里,像一艘沉默的航船。二楼东侧手术室窗口的灯光,比其它窗口更亮、更白,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固执地渗出来,成为海河畔这一小片街区最醒目的存在。楼内是生死时速的寂静战场,而楼外,夜色正悄然将一则消息催化成一场风暴的引信。
消息最初是从哪里漏出的,已不可考。或许是急诊室那个目睹工友们抬着濒死患者冲进来、又听到零星争执的小护士,在换班时对同伴惊魂未定的低语;或许是医院门房老赵,看见沈家那个向来稳重的少爷跟着洋人疾步而入时,脸上露出的讶异与不解;又或许是那个一直在医院附近转悠、想挖点“教会医院新事”的《津门白话报》见习记者小刘,他那训练有素的耳朵捕捉到了“开膛破肚”、“中医”、“洋大夫”几个关键词。
总之,在手术开始后不到半小时,“洋大夫哈里斯要和回春堂的少东家沈墨轩,联手给一个快死的苦力开刀”的消息,就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在特定的人群中洇染开来。而当这消息与更广泛的街巷网络相遇时,它便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爆发出惊人的传播能量。
一、市井回响:茶馆、码头与街头
最先沸腾起来的是医院对街的“三友茶馆”。此时虽近打烊,但仍有几个晚归的茶客和无所事事的闲汉,正就着残茶花生米消磨时光。跑堂的小伙计栓子刚从医院后门倒完垃圾回来,脸涨得通红,冲进大堂就喊: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对面洋医院里头,正干着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人忙问何事。栓子连比划带说,将他从医院伙房听来的、已经添油加醋了好几版的消息倒了出来:“……那苦力肚子疼得打滚,眼看不行了,抬到洋医院。洋大夫说要开肚子,那苦力和他的工友死也不肯!正僵着,嘿,你们猜怎么着?回春堂的沈先生,就是那个常给穷人义诊、医术高得很的沈少爷,不知怎么就赶到了!他跟洋大夫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洋文,又跟苦力说了半天中国道理,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那苦力,答应让洋大夫开刀!沈先生自己也要在旁边帮手,用他那针灸的绝活!”
茶馆里顿时炸开了锅。
“开膛破肚?那还能活?这不是杀人吗?”一个老茶客连连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毁伤?洋人真是蛮夷!”
“沈先生怎么也掺和进去了?他可是咱们天津卫有名的年轻神医,怎么也信了洋人那一套?”一个中年人疑惑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另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闲汉拍着桌子,“我听说,洋人那开刀,就跟咱们杀猪开膛似的,把坏掉的那截肠子割掉,再缝起来!沈先生用针灸,怕是给那人止痛、吊命!这叫……叫什么来着?中西合璧!”
“合璧?我看是胡闹!”老茶客嗤之以鼻,“中医有望闻问切,有汤药针灸,何等精妙?何须借那血淋淋的蛮夷之术?沈家这回,怕是走了岔路,辱没祖宗!”
“可那人眼看要死了啊!死马当活马医呗!”栓子忍不住插嘴,“我听说,沈先生还跟那洋大夫立了什么字据,说是自愿,死活不追究!”
这话又引起一阵惊叹和争论。消息像风一样,从茶馆刮向邻近的街巷。不多时,广济医院门口,竟三三两两地聚起了一些闻讯而来的好奇市民。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望着那亮灯的窗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面露恐惧,有人满怀猎奇,也有人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与此同时,在离医院不远的漕运码头附近,一个简陋的窝棚里,工头吴大勇留下的另一个工友,正被几个相熟的力夫围着追问老栓的情况。这工友本就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地将医院里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白得吓人”的房间、“冰冷的铁家伙”以及“按手印”的情景。
消息在苦力们中间传开,激起的却是另一种更加直接、更关乎自身的波澜。
“老栓真的让他们割肚子了?”
“吴工头按了手印?这……这要是老栓没了,洋人和那中国大夫真能不担责任?”
“沈先生是好人,可他跟洋人一起……这心里咋这么不踏实?”
“要是……要是真救过来了呢?”一个年轻力夫怯生生地问。
旁边的人沉默了片刻。如果真的救过来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种能把人活活疼死、老郎中们灌多少汤药都救不回的“绞肠痧”,有了新的、或许更快的办法?这对他们这些随时可能因伤因病倒下的苦命人来说,是一个不敢细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的渺茫希望。
二、知识界的涟漪:报馆与学界
《津门白话报》的编辑部里,灯火通明。主编戴着一副圆眼镜,手指急促地敲打着桌面,听着见习记者小刘气喘吁吁的汇报,眼睛越来越亮。
“……情况基本属实,广济医院的哈里斯医生和回春堂的沈墨轩,正在合作进行一台阑尾炎穿孔手术。患者是码头苦力,病情危重。手术已经开始。”小刘补充道,“我还打听到,他们签了一份特殊的中西医合作同意书。”
“中西医合作?”主编猛地站起,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步,“大新闻!这是绝好的新闻!哈里斯是英国皇家外科学会的会员,在天津洋人圈里很有名。沈墨轩是沈一贴的独子,年轻一代中医里的翘楚,平时对西洋医学也颇有探究。这两人合作,前所未有!这背后,是科学?是妥协?是医学的进步,还是国粹的沦丧?快,小刘,你立刻再去医院附近守着,尽可能多打听细节!我马上写一篇评论,明天一早见报!标题就叫……《洋刀与银针:津门首例中西医合作手术现场直击,背后是救赎还是背叛?》”
“主编,手术结果还不知道……”
“结果重要,也不重要!”主编挥手打断,“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戏!一场关乎中西、新旧、生命与伦理的大戏!我们要抓住这个焦点!”
几乎同一时间,天津另一家更具学术气息的《华北医学月刊》编辑部也接到了消息。编辑是一位曾留学日本、习过西医的华人医生,闻讯后陷入沉思。他敏锐地察觉到,如果手术成功,其意义可能远超一个病例的救治。这或许是一个难得的、观察中西医在危急重症面前具体如何协作、优劣如何互补的案例。他立刻吩咐助手,尝试联系广济医院方面,希望术后能获得更详细的医学记录,并考虑邀请双方撰写文章。
而在天津北洋医学院的教职员宿舍区,几个晚归的讲师正在争论。他们有的是纯西医背景,对中医嗤之以鼻;有的则对传统医学抱有同情的好奇。
“荒谬!外科手术是建立在严密的解剖学、生理学、无菌术基础上的精密科学。中医那套虚无缥缈的经络气血,怎么能和手术台并存?那个沈墨轩,不过是去扮演一个安慰剂的角色!”一位激进的年轻讲师说道。
“话不能这么说。针灸镇痛,或许有其神经生理学的基础。在缺乏足够麻醉药物的条件下,如果真能通过针刺减少乙醚用量、稳定患者生命体征,那就是有价值的辅助。”另一位年纪稍长、态度更开放的讲师反驳,“我好奇的是他们的协作模式。是谁主导?如何决策?风险如何共担?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有趣的社会医学案例。”
“无论如何,这件事把中西医推到了同一个聚光灯下,比较无可避免。对中医而言,恐怕压力更大。”第三位讲师幽幽地说。
三、洋人圈子的侧目与疑虑
在英租界俱乐部那充满皮革、雪茄和威士忌味道的阅览室里,几个外国医生、商人以及领事馆的文书也听到了风声。消息是广济医院的一位英国护士的丈夫传出来的。
“哈里斯要和一位本地中医合作手术?”一位洋行经理晃着酒杯,轻笑一声,“这倒是新鲜。哈里斯一向骄傲得很,居然会允许一个‘草药医生’进入他的手术室?”
“听说那位沈医生很年轻,但家族世代行医,在本地上层和贫民中都有些声望。也许哈里斯是想借此缓和与本地社区的关系?”领事馆的一位副领事猜测。
“缓和关系?手术台上可不需要政治。”一位在天津开设诊所的德国医生摇摇头,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外科手术是最高级的医学艺术,容不得半点不科学的东西干扰。那个中国人用什么?用针扎?上帝,这听起来像是中世纪的女巫疗法。哈里斯这是拿病人的生命和自己的声誉冒险。”
“但病人据说已经快死了,死马当活马医?”洋行经理说。
“那也不是理由。医学有医学的尊严。”德国医生坚持道,“如果失败了,不仅哈里斯名誉扫地,连我们整个西方医学在这里的威信都会受损。人们会说,你们洋人的办法,加上中国人的办法,还是救不活一个人。”
“如果成功了呢?”副领事问。
阅览室里安静了一下。如果成功了呢?那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一种新的、混合式的医疗模式的可能性?抑或只是侥幸?这对西方医学在这里的“独占性”和“优越性”叙事,会是一种微妙的挑战吗?
“成功?”德国医生抿了一口酒,“那也只能说明哈里斯的阑尾切除技术过硬。至于那些针……巧合罢了。”
四、中医界的震动与分裂
消息传到老城厢,传到那些悬挂着“妙手回春”、“杏林春暖”匾额的医馆药铺时,引起的震动最为剧烈,也最为复杂。
沈墨轩的父亲,沈老大夫“沈一贴”,是在睡梦中被学徒急急叫醒的。听完学徒结结巴巴、带着惊恐的叙述,老人原本因困倦而微眯的眼睛,骤然睁开,在昏暗的油灯下射出锐利的光。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学徒以为师父会勃然大怒,或悲痛欲绝。
然而,老人只是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广济医院所在的大致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老爷,少爷他……他这是……”学徒不知所措。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沈老大夫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仿佛在压制着巨大的波澜,“他从小就有主意,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学医如此,探究西洋医理也是如此。”
“可那是开膛破肚啊!还跟洋人一起!这传出去,咱们回春堂的名声……”学徒急道。
“名声?”沈老大夫转过身,脸上皱纹在灯光下如同刀刻,“若他救活了人,便是活人无算的新路;若救不活……这名声,背着也罢。”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这条路,太险,太孤独。洋人不会真心认同他,自己人……恐怕也要骂他。”
正如沈老大夫所料,天津中医界的反应迅速分裂。一些与沈家交好或思想较为开明的大夫,初闻惊愕,继而沉思。他们中有人曾接触过西医书籍,对解剖、外科并非一无所知,深知“肠痈”至溃脓阶段的凶险,传统方法确有力所不逮之时。沈墨轩的选择,在他们看来虽惊世骇俗,但那份“尽一切可能救人”的心志,或许值得一份谨慎的尊重。
但更多的,是激烈的反对和唾弃。
“数典忘祖!沈家小儿枉读圣贤医书,竟去助那洋人戕害我同胞身体!”
“什么中西医合作?分明是中医向刀斧低头!银针岂能与屠刀为伍?”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人人都道洋人开刀厉害,谁还信我中华脉理方药?这是掘我中医之根!”
“沈一贴教子无方,辱没门楣!”
这些声音在几家素与回春堂有竞争或理念不合的医馆里尤为响亮。有人连夜研墨,准备写檄文般的公开信予以谴责;有人则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回春堂门口,要向沈老大夫“讨个说法”。中西医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窗户纸,被沈墨轩这个举动,彻底捅破了。他无意中将自己置于风暴眼,成为双方情绪投射的焦点。
五、官府的注意与江湖的传闻
甚至官府也隐约听到了风声。直隶警察厅一位值班的科长,接到下面巡警报告,说广济医院门口聚了些人,似有骚动,起因与洋人、中医、开刀有关。这位科长顿时头大如斗。涉及洋人,无小事。他连忙吩咐手下,多派两个巡警去附近“维持秩序”,但切记不可进入医院,不可与洋人冲突,只远远看着,确保不要闹出乱子。同时,他斟酌着是否要向上峰报告这份“事关中外医者协作之动态”,心下忐忑,不知这是该算作“中外友好佳话”,还是“潜在纠纷隐患”。
更荒诞的传闻则在底层市井和江湖郎中口中滋生、变形。
有人说,洋大夫要用一种“照骨镜”(x光?)先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再用“电气刀”切割,毫无痛苦。
有人说,沈先生用的是“鬼门十三针”里的续命针法,能从阎王爷手里抢时间。
还有人说,那苦力命不该绝,合该有此奇遇,经历此番“洗肠剖腹”之大劫后,或许能脱胎换骨。
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混合着恐惧、好奇、期待、批判,在津门夜晚的街巷间流动、碰撞、发酵。广济医院那间亮灯的手术室,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来自社会各个阶层、各种立场、各种认知的目光。这些目光有的充满希冀,有的带着冰冷的审视,有的满是疑惧,有的纯粹是猎奇。
手术室内,浑然不知外界已波澜汹涌。哈里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术野,沈墨轩凝视着银针与患者的面容,麻醉师紧盯着仪表,护士们传递着器械。他们在进行一场极度精密、与死亡赛跑的合作。
而手术室外,整个天津城,却已为他们搭建起一个庞大、嘈杂、充满张力的舞台。一场手术的成败,此刻已不仅仅是赵老栓一个人的生死,更被赋予了关乎中西医命运、中外观念碰撞、乃至社会思潮变迁的沉重象征意义。
期待与质疑,如同黑暗中的双翼,笼罩在医院上空。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扇门打开,等待一个结果,来证实或击碎自己的预判。
夜色渐深,但无人入眠。至少在这一刻,津门的无数心思,都被海河畔那栋小楼里、一片炽白灯光下正在进行的无声战斗所牵引。
舆论已经发酵,舞台已然就绪。只待幕布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