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的空气,在刀锋落下后,进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密度。先前的所有准备、争议、仪式感,此刻都坍缩为哈里斯手中那柄柳叶刀延伸出去的、极度凝练的注意力,以及沈墨轩于无声处对“气”的守望。时间被切割成心跳与呼吸的间隔,被度量于出血量的毫升与器械传递的秒数。
然而,将时钟倒拨至那个决定手术、签署协议之前的关键夜晚——手术前夜。那是风暴酝酿中心,一段相对静谧却暗流汹涌的时光。当白日的喧嚣沉淀,医院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巡夜人的脚步声回荡时,广济医院二楼那间狭小的医生值班室里,亮着一盏孤灯。
一、异典同室
这间值班室不过十平方米,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两把木椅,一个存放少量急用药品和纱布的柜子。今夜,这里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书桌左侧,堆放着几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纸张挺括,装帧精良。最上面一本摊开着,是格雷(henry Gray)的《解剖学:描述与外科》(Anatomy: descriptive and Surgical),翻开的那一页是精美的腹腔解剖彩色插画,清晰地标注着盲肠、阑尾、回肠、结肠及其血管走向。旁边是一本《外科手术学原理》(the principles of Surgery),书页间夹着不少笔记纸条,字迹锋利急促。还有几本英文医学期刊,刊登着关于阑尾炎治疗最新进展的文章,其中强调早期手术的必要性和穿孔后的高危性。这些书籍散发着油墨、纸张和某种严谨、物质化的气息,是西方医学数百年来系统化、实证化的结晶。
书桌右侧,则是另一种风貌。几册线装书,纸张泛黄柔软,边角微卷。最上面是《黄帝内经·灵枢》的部分竹纸抄本,翻开至《痈疽》篇,繁体竖排的字句论述着“营卫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泣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热。大热不止,热胜则肉腐,肉腐则为脓……”旁边是《金匮要略》,翻到记载“肠痈”的篇章:“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如淋,小便自调,时时发热,自汗出,复恶寒。其脉迟紧者,脓未成,可下之,当有血……”。还有一本沈墨轩自己的手抄笔记,密密麻麻记录着历代医家对急腹症(肠痈、关格、腹痛)的辨证论治心得,以及他父亲和他自己的一些临床验案与思考。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陈年草药和墨香,字里行间充盈着“阴阳”、“气血”、“经络”、“正邪”等意象化的概念。
而在这东西方医学典籍无声对垒的中央,那盏白炽灯投下的光圈里,坐着两个人。
哈里斯脱去了白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坐姿笔直,手指间夹着一支铅笔,不时在面前一张手绘的简易腹部解剖图上勾画、标注。他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眉头微锁,灰蓝色的眼睛盯着图纸,仿佛在脑海中预演着明天可能遇到的每一种糟糕情况:粘连程度、脓液范围、肠管水肿情况、血管脆弱度……
沈墨轩坐在他对面,也褪去了长衫,穿着一件深色的中式立领上衣。他坐得相对放松,但背脊依然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他的面前没有图纸,只有几张空白纸和一支毛笔。但他的眼神同样专注,视线似乎穿透了桌面,落在某个由气血运行的抽象模型上。他在心中反复推敲着针穴配伍、行针手法、时机火候,以及如何应对手术创伤可能引发的“气随血脱”、“阳微欲绝”等危象。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不知何处的水管滴答声。
二、推演:从“盲肠末端”到“肠痈溃脓”
终于,哈里斯用铅笔尖敲了敲图纸上右下腹那个代表阑尾的小小突起,打破了寂静。他用英语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冷静:
“沈先生,让我们再确认一遍流程。基于患者目前的症状——高热、右下腹固定压痛及反跳痛、腹肌强直、白细胞计数极高——阑尾炎穿孔并发弥漫性腹膜炎的诊断基本确定。手术入路采用经典的麦氏切口(mcburney incision),在这里。”
他用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一条斜线。“逐层切开皮肤、皮下组织、腹外斜肌腱膜、腹内斜肌、腹横肌,进入腹膜。首要目标是找到并控制发炎的阑尾。难点可能在于:一,腹腔内可能有大量浑浊或脓性渗出液,影响视野;二,阑尾可能被大网膜或肠管包裹粘连,分离时需小心避免损伤;三,阑尾根部可能已坏疽穿孔,结扎困难;四,盲肠壁可能因炎症水肿脆弱,处理不当可能导致肠瘘。”
他顿了顿,看向沈墨轩:“我需要一个相对清晰、出血可控的术野。你的针灸,能在切开腹膜、探查腹腔这个阶段,帮助稳定患者的心血管状况吗?我是说,减少因牵拉腹膜可能引起的迷走神经反射导致的心率血压骤降。”
沈墨轩一直在认真听着助手的翻译(助手此刻也在一旁,负责语言沟通)。他沉吟片刻,缓缓答道:“哈里斯博士,您所说的‘牵拉腹膜引起反应’,在中医学理看来,属于剧烈扰动‘形器’(身体实体)而伤及‘气机’(功能活动),尤其是扰动中焦、影响气机升降,进而可能扰动心神。我所选取的内关穴,为心包经络穴,通阴维脉,有宁心安神、理气宽胸之效,正是为了应对此类扰动。足三里为胃经合穴,健脾和胃,调和气血,可稳定中焦气机。在您进行探查、牵拉时,我会重点在这两穴行针,采用适当补法或平补平泻,试图‘镇固’气机,减轻震荡。”
他没有直接保证效果,而是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操作意图。哈里斯听着翻译,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着。他需要的是可预测的生理参数改善,而不是“气机”、“心神”这样的词汇。但他也明白,这是对方认知体系内的最优解答。
“那么,在切除阑尾、处理系膜血管时,可能会有出血。”哈里斯继续,“即使小心结扎,手术创面本身也会有渗血。患者本已贫血、高热脱水,血容量不足。你的针刺,能否像某些报告中暗示的那样,有一定的‘止血’或‘减少渗血’效果?”
这次沈墨轩回答得更谨慎:“中医确有‘针刺止血’之法,多取孔最、隐白等特定穴位,但多用于体表或某些内部血证。对于此类手术创伤的实质性渗血,针灸恐难直接‘止住’。但通过调和气血、固摄阳气(尤其是足三里、三阴交的补益作用),或许能增强患者自身的凝血机能,改善毛细血管脆性,间接减少渗血趋势。更重要的是,稳定整体气血状态,或许能提高患者对失血的耐受能力。”
他依然没有给出确切的承诺,而是区分了直接效果与间接辅助的可能性。哈里斯点了点头,至少对方没有夸大其词。他接着推演:“切除阑尾后,我需要用温盐水反复冲洗腹腔,尽可能清除脓苔和污染物。然后放置引流管。最后逐层缝合切口。整个过程,我需要患者保持足够的麻醉深度和肌肉松弛,但生命体征,尤其是血压和心率,必须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最低水平。你的针刺,能允许我们进一步降低乙醚用量吗?减少麻醉药物本身对循环和呼吸的抑制。”
“这是针灸参与此次协作最主要的预期目标之一。”沈墨轩这次语气肯定了一些,“合谷、太冲,四关穴同用,镇痛安神效果显着。阑尾穴(奇穴)本身对腹部痈疽疼痛有特异性。配合内关宁心,理论上应能强化镇痛、减轻焦虑,从而减少对深度全身麻醉的依赖。但具体能减少多少,需视患者个体反应而定。我会在术中密切观察患者细微反应(如肌肉紧张度、皱眉等)及脉象变化,及时调整行针。”
哈里斯将沈墨轩提到的穴位,用英文音译或意译(如Zusanli, Neiguan)标注在自己图纸的旁边,并在不同手术步骤旁注明了沈墨轩计划重点操作的穴位。这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联合手术流程图”:一边是解剖、切开、结扎、缝合的物理步骤;另一边是穴位、行针手法、气血调整的符号化干预。
三、分歧与共识:关于“脓”与“感染”
推演到腹腔冲洗时,一个根本性的分歧点,在对话中隐隐浮现。
哈里斯强调:“彻底冲洗至关重要。必须用大量温生理盐水,直至冲洗液基本清澈。这是减少术后腹腔残余感染、预防脓肿形成的关键。必要时,我会在盆腔和右结肠旁沟放置烟卷式引流条。”
而沈墨轩在听完翻译后,思索着说:“哈里斯博士,您所说的‘脓’与‘感染’,在中医学中对应于‘痈脓’与‘热毒’、‘秽浊’。手术切除病灶,如同‘斩将夺旗’,直接去除了毒邪巢穴。但脓毒已散入腹腔,形成‘秽浊弥漫’之势。冲洗之法,犹如‘涤荡污浊’,自是必要。然则……”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中医认为,此类重症热毒,不仅是有形之脓液,更是一种伤津耗气、败坏脏腑功能的‘邪毒状态’。手术与冲洗去其形,但邪毒伤正之‘势’犹存。患者术后,很可能面临‘余毒未清’与‘气阴两竭’并存之危局。因此,在我方看来,术后治疗与术中干预同等重要,甚至更为关键。需大剂清热解毒、凉血化瘀之药内服,佐以益气养阴、扶正托毒之品,同时外敷草药、继续针灸调理,方能助其渡过险关。”
哈里斯听完翻译,眉头皱得更紧。“沈先生,我必须明确一点。在标准的西医术后处理中,我们会使用抗感染药物(虽然目前磺胺类药物效果有限,更多依赖患者自身抵抗力和引流),补充液体和电解质,监测生命体征。您所说的中药汤剂……其成分复杂,作用不明确,可能与患者身体状况或我们使用的药物产生不可知的相互作用。在患者如此危重的情况下,我不建议术后立即引入未经验证的复杂草药方案。”
他的语气直接,甚至有些生硬。这是原则问题。
沈墨轩并不意外,他平静地回应:“我理解您的顾虑。然而,观此患者,面赤高热、舌绛苔燥、脉细数无力,已是热毒深入营血、气阴耗伤殆尽之象。纯靠自身抗力与输液,恐难扭转乾坤。中药汤剂,乃数千年来应对此类‘热病’、‘痈疽’证候的经验结晶,方药配伍有君臣佐使之理,绝非杂乱堆砌。我可拟一药方,其中每味药的性味归经、现代已知的药理作用(如清热、抗菌、抗炎、增强免疫等),均可向您解释。若您同意,我可先从鼻饲或少量频服开始,密切观察反应。”
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一个坚持标准化的、物质明确的术后支持方案;一个主张引入整体性的、辨证论治的草药康复策略。这不仅仅是方法之争,更是两种医学哲学在患者恢复期主导权上的潜在碰撞。
助手紧张地看着两人,大气不敢出。
良久,哈里斯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立场未变:“沈先生,我钦佩您对患者全程负责的考量。但作为主刀医生,我必须为患者的术后安全负责,遵循我有把握的医学原则。这样吧——手术成功、患者安全返回病房后,最初二十四小时,以我们的监测和支持治疗为主。您可以观察患者情况,但任何中药干预,必须经过我的评估和同意,并且要从极小剂量开始,有任何异常立即停止。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患者情况稳定,而您坚持您的方案有显着必要,我们可以再次讨论。”
这是一个折中,是哈里斯的底线,也是他基于当前认知所能给予的最大让步。他将术后的“指挥权”暂时握在手中,但为中医的介入留下了一道狭窄的、有条件的时间窗。
沈墨轩听懂了其中的妥协与保留。他明白,这已是对方在维护自身医学权威和患者安全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极限。他微微颔首:“可。依您所言。先共渡手术险关,术后再议调理之策。”
一个暂时的、脆弱的共识达成了。关于术后,他们划下了一条临时的分界线,但矛盾并未真正解决,只是被推迟了。
四、共同的焦点:患者赵老栓
推演完流程,处理完分歧,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桌面上那份简陋的病历记录——关于患者赵老栓的一切已知信息:年龄(估计)、职业、发病时间、症状演变、简单的体格检查结果、令人忧心的实验室数据。
哈里斯看着那些数字:“体温39.8摄氏度,脉搏每分钟130次,呼吸28次,血压85\/50mmhg。白细胞计数两万八千,中性粒细胞百分比92%。脱水征明显,尿量减少……这是一个全身性败血症休克的前期状态。麻醉诱导和手术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他的心脏、肾脏可能已经处于代偿边缘。”
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只有严峻的事实评估。
沈墨轩则从另一个角度解读:“高热为热毒炽盛;脉数疾无力为正气已虚,正不胜邪;尿少为热毒伤阴,津液枯涸;神志时昏为热扰心神。此乃‘厥脱’之先兆。手术如同在将倾之大厦下掘土,稍有不慎,便是轰然倒塌。”
两人用不同的语言,描述着同一个濒临崩溃的生命系统。
“所以,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阑尾本身,而是它引发的全身性感染和生理机能衰竭。”哈里斯总结道,“手术必须快、准、稳。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操作和时间。”
“所以,我们最大的努力,不仅在于切除病灶,更在于手术全程,犹如在惊涛骇浪中掌稳船舵,护住那一点残存的生机之火。”沈墨轩补充道。
他们再次对视。这一次,眼神中少了些探究与怀疑,多了些对共同挑战的清晰认知,以及一种基于专业素养的、初步的相互认可。他们都明白,明天要面对的,是一个存活概率可能低于百分之三十的病例。任何一点疏忽、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导致失败。
“关于麻醉,”哈里斯最后说,“我的麻醉师会使用乙醚开放点滴法,结合您提到的针刺。我们会从低浓度开始,根据您的观察和患者的生命体征调整。我需要您在整个过程中,专注于您的针和患者的状态,有任何您认为异常的变化,立刻告诉我,不要犹豫。”
“明白。”沈墨轩应道,“我会寸步不离,指下察气,眼中观色。”
“那么,”哈里斯放下铅笔,揉了揉眉心,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预演到此为止。我们需要休息。明天早上七点,患者禁食时间足够后,进行最后一次评估。如果情况没有急剧恶化,八点准时开始手术准备。”
沈墨轩也站起身:“好。哈里斯博士,今晚多谢。”
两人没有握手——这个动作在当时的跨文化交际中并不总是自然——只是互相点了点头。哈里斯转身离开了值班室,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沈墨轩没有立刻离开。他重新坐下,就着灯光,再次翻开《灵枢》,目光落在关于“痈疽”预后的论述上,心中默默推算。他又想到父亲,想到回春堂的招牌,想到那些可能会因此事而掀起的波澜。但最终,所有这些思绪,都凝聚为病床上那个无名苦力痛苦扭曲的面容。
他吹熄了灯。值班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桌上东西方典籍模糊的轮廓。它们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两个沉默的巨人,而明天,将有一个渺小的生命,试图从它们之间那条狭窄而未知的缝隙中穿行而过。
手术前夜,在理念的碰撞、流程的推演、分歧的妥协与焦点的重合中,悄然流逝。距离刀锋落下,还有不到十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