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济世堂后院已飘起药香。
林小蝉将最后一包晒干的茯苓收进药柜，转身看向正在院中石桌前整理行囊的陆然。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先生……一定要去南疆吗？”
陆然将几件换洗衣物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闻言抬头，温和一笑：“有些事，总要去弄明白。”
“可南疆那么远，听说十万大山里瘴气弥漫，还有毒虫猛兽，更不用说那些神出鬼没的苗巫……”林小蝉越说声音越小，眼圈微红，“先生您伤才刚好……”
“小蝉。”陆然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她面前，“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林小蝉一怔：“是……‘医者父母心，当视病患如己出’。”
“不止。”陆然摇头，“是‘道在行处’。医术之道，不在典籍，不在口传，而在每一步出诊、每一剂方药、每一次望闻问切的实践中。我的道亦然。”
他望向南方天际，晨雾中远山轮廓模糊：
“南疆之行，凶险自知。但血骨真人残魂中关于‘薪火殿’的线索，南方群山深处与心火共鸣的呼唤，还有那封神秘来信……这些，都是我必须去面对、去追寻的‘道’。若因畏难而裹足不前，我的道，也就到此为止了。”
林小蝉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半晌才轻声道：“那……先生何时回来？”
“短则数月，长则……”陆然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递给林小蝉，“这是我整理的《济世方略》，记载了常见病症的诊法、方剂配伍要点，以及以浩然气辅助治疗的基础法门。我不在时，济世堂就交给你了。”
手札不厚，纸页却沉甸甸的。林小蝉接过，紧紧抱在胸前，重重点头：“先生放心，我会看好济世堂，等您回来。”
陆然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轻叹，却未再多言。有些路，注定只能独行——至少，在足够强大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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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东别院。
苏晚晴站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指尖月华流转，正将一道传讯符文打入一枚玉符。玉符光芒一闪，化作流光向西北天际飞去——那是玉京山的方向。
她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劲装，长发束成高马尾，腰间佩剑，少了几分清冷仙气，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
传讯玉符刚飞出不久，院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着灰色道袍、面容普通的年轻道士，正是在茶楼监视济世堂三人组中的那名干瘦老者所化。他见到苏晚晴，躬身行礼：“苏师叔，净尘师祖有口信带到。”
“讲。”
“师祖言：南疆水浊，涉足当慎。若执意同行，需记三事——一不可轻信苗巫，二不可深入‘黑沼’，三……”年轻道士顿了顿，压低声音，“三，若遇‘上古巫祭坛’，即刻远遁，绝不可靠近。”
苏晚晴眉头微蹙：“师叔可知缘由？”
“师祖未明言，只说是玉京山三百年前卷宗所载秘辛，涉及一桩……几乎导致南疆生灵尽灭的大祸。”年轻道士摇头，“师祖还说，陆然身上因果太重，此去南疆，必引动诸多古老存在苏醒。师叔跟随，既是机缘，亦是劫数，望自斟酌。”
“我知道了。”苏晚晴点头，“你回禀师叔，晚晴自有分寸。”
年轻道士行礼退下。
院中重归寂静。苏晚晴望向济世堂方向，眼中月华流转，良久，低声自语：
“劫数……又如何。”
她自幼在玉京山长大，所见皆是清修苦练、斩断尘缘的同门，所求皆是天道无情、超脱轮回的大道。直到遇见陆然，看见他以凡人之心行医济世，引动万家灯火，于绝境中悟出琉璃心火、平衡阴阳……她才第一次开始怀疑，玉京山奉为圭臬的“太上忘情”，是否真是唯一正途。
此次南下，名义上是监督陆然，实则……她也想看看，这条截然不同的“人间道”，究竟能走多远。
哪怕，前路是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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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书房。
崔琰将一份加急文书递给坐在下首的秦红袖。这位女将今日未着甲胄，一身暗红色劲装，马尾高束，腰间佩一长一短两把弯刀，英气逼人。
“这是沿途州县的关防文书，已加盖郡守府印。”崔琰神色凝重，“红袖，此去南疆，路途遥远，险阻重重。你务必护陆先生周全。”
秦红袖接过文书，郑重收入怀中：“末将领命。”
“此外，”崔琰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递给秦红袖，“这是‘南疆镇守司’的调兵符，可调动南疆三州边军不超过五百人。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但若真遇生死危局……该用则用。”
秦红袖接过虎符，入手冰凉沉重。南疆镇守司直属兵部，权力极大，这枚虎符的分量，她心知肚明。
“大人……”她欲言又止。
崔琰摆摆手：“陆然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志坚如磐石，所图甚大。他若真能在南疆站稳脚跟，将来或可成为制衡朝中某些势力的一枚重要棋子。于公于私，我们都要保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钦天监的人，昨日已离开郡城，方向……也是南下。”
秦红袖眼神一凛。
“袁天罡此人，心思难测。他表面上对陆然不加干涉，但以钦天监的行事风格，绝不可能放任一个身怀上古传承、能引动地脉异动的人自由行动。”崔琰沉声道，“你们沿途需加倍小心，尤其注意风水地脉异常之处——那可能是钦天监布下的监视点，甚至……陷阱。”
“末将明白。”
“去吧。”崔琰转身望向窗外，“明日辰时，南城门出发。我会安排一队府兵伪装成商队，在三十里外的‘落霞坡’与你们会合，掩护行踪。”
秦红袖抱拳行礼，转身离去。
书房内，崔琰独自站立良久，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信纸已有些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他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南疆黑水，七月十五，巫祭重启。若见薪火，当护之。”
落款处，是一个模糊的火焰印记。
这封信，是三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人用箭射入他书房的。当时他正值仕途关键时期，恐是政敌阴谋，未敢深究，只将信秘密收藏。
直到昨夜，陆然告诉他将南下赴“黑水寨”七月十五之约，崔琰才猛然惊觉——那封信中的“薪火”，恐怕指的就是陆然！
“黑水寨……巫祭……薪火……”崔琰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忧色。
南疆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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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城西，青云门临时驻地。
这是一处清幽别院，原本是城中某位富商献给青云门长老的清修之所。此刻，正厅内，两名身着青云门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正垂首肃立。
上首，一位面容冷峻、约莫三十许岁的青袍道人端坐，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简。正是青云门执法长老玄玑真人座下大弟子——赵清河。
“消息确认了？”赵清河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禀师兄，确认无误。”左侧那名弟子恭敬道，“陆然明日辰时自南城门出发，同行者有镇远侯府女将秦红袖，以及……玉京山苏晚晴。此外，郡守崔琰暗中调派了一队府兵，将在落霞坡接应。”
“玉京山……”赵清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倒是积极。”
右侧弟子迟疑片刻，开口道：“师兄，玄玑师叔有令，让我等暗中监视陆然行踪，收集其功法情报即可，不可贸然动手。我们是否……”
“师叔是顾及宗门颜面，不愿落人口实。”赵清河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陆然叛出宗门是事实，修习邪法也是事实。身为青云弟子，清理门户，乃分内之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南方：
“南疆十万大山，地势险恶，瘴气毒虫遍布，更有苗巫异族盘踞，死个把来历不明的修士，再正常不过。就算有人疑心，也无证据。”
两名弟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惧。赵清河这是要……下死手？
“你们二人，明日暗中跟随。”赵清河转身，丢出两枚青色玉符，“这是‘敛息符’和‘传讯符’。跟到南疆地界后，设法将陆然引入‘毒龙涧’——那里是‘五毒教’的地盘，他们与玄阴教素有往来。剩下的事，自会有人处理。”
“五毒教？！”左侧弟子失声，“师兄，那可是一群真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们与他们合作，若是被宗门知晓……”
“所以，不能‘被知晓’。”赵清河目光如刀，“此事若成，你们便是为宗门铲除叛徒的功臣；若败……你们从未见过我，也从未接到任何命令。明白吗？”
两名弟子冷汗涔涔，却不敢不应：“明、明白。”
“去吧。”
待两人退下，赵清河从怀中取出一面漆黑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只狰狞的蜘蛛，背面则是“五毒”二字。
他指尖轻抚令牌，低声自语：
“陆然啊陆然，要怪，就怪你得了不该得的东西，走了不该走的路。下辈子，记得做个安分守己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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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济世堂后院。
陆然已收拾好行囊，正对着那尊他用了数月的旧药炉静坐。炉火早已熄灭，炉壁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以及无数次熬药时溅上的药汁斑点。
他伸手轻抚炉壁，指尖琉璃光芒流转，所触之处，污迹悄然褪去，炉体恢复光洁，隐隐透出温润光泽。这是他以心火之力“洗炼”的结果，此炉经此一遭，已非凡物，日后若再由医者使用，熬出的药效能增三成。
“留给你了。”陆然对站在一旁的林小蝉道，“好生使用。”
林小蝉重重点头，眼眶又红了。
此时，院门被推开，秦红袖大步走入，抱拳道：“先生，一切准备就绪。明日辰时，南城门出发。崔大人安排的府兵会在落霞坡接应，伪装成商队，共三十人，皆是好手。”
陆然点头：“有劳秦将军。”
“分内之事。”秦红袖顿了顿，又道，“此外，末将收到南疆旧部传讯，黑水寨所在的‘苍梧山脉’，近来不太平。”
“哦？”
“据报，近三个月来，苍梧山脉深处时有异光冲天，夜间能听到怪异的鼓声与吟唱。山中几个苗寨的猎户，已有十余人失踪，找到的尸首……皆精血枯竭，魂魄无踪。”秦红袖神色凝重，“当地苗巫传言，是‘老祖宗’要醒了。”
“老祖宗？”陆然皱眉。
“南疆自古巫蛊之术盛行，各族皆有祭祀的‘祖灵’，多是上古凶兽或陨落的大巫所化。”秦红袖解释道，“黑水寨供奉的‘祖灵’，据说是三千年前一位堕入幽冥的‘巫祭’，名号已不可考，只知其被称为……‘黑水玄冥’。”
黑水玄冥。
陆然心中一动，想起那封神秘来信中“南疆有火，薪传未绝”的话语。薪火与黑水，光明与幽冥……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对应？
“还有，”秦红袖压低声音，“末将安插在五毒教的暗桩三日前传回密报，说五毒教总坛近日有异动，几位长老频繁密会，似在筹划一场‘大祭’，时间……就在七月前后。”
七月前后，正是陆然约定抵达黑水寨的时间。
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时间点，那个地点。
“看来，这一趟不会寂寞了。”陆然笑了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秦将军，此行凶险，你可想好了？”
秦红袖挺直腰背，朗声道：“末将这条命是侯爷救的，侯爷令末将护先生周全，末将纵死无悔。”
陆然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不再多言，只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秦红袖抱拳退下。
院中只剩陆然与林小蝉二人。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先生，”林小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陆然转身，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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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月明星稀。
陆然盘坐床头，并未入睡，而是将神识沉入心田，观察那朵六瓣虚影的金莲与琉璃心火。
道基初成后，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精细了许多，也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心火深处那缕黑气的状态——它并未被净化，也未再躁动，反而与心火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如同光下的影，火中的碳，缺了任何一方，另一方都不再完整。
“阴阳平衡，光暗共生……”陆然心中默念。
这或许，才是“人间道”的真正面目。人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无数灰色地带交织的复杂图景。真正的道，不是一味驱逐黑暗，而是理解黑暗为何存在，并以光明引导其转化。
正沉思间，眉心火焰莲印忽然微微发烫。
陆然睁眼，看向窗外。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正是苏晚晴。
她今日换了劲装，此刻却披了一件素色斗篷，兜帽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清冷的双眼。见到陆然推门而出，她微微颔首：
“明日同行，有几件事需提前言明。”
“苏姑娘请讲。”
“第一，南下途中，若遇险情，当以保全自身为要，不可逞强。”
“第二，南疆巫蛊之术诡谲，尤擅咒杀、蛊毒、幻术，需时刻警惕，不可轻信任何人。”
“第三，”苏晚晴顿了顿，直视陆然双眼，“若遇玉京山同门，尤其是‘清心’一脉，需立刻告知我，由我应对。你不可与他们正面冲突。”
陆然点头：“我记下了。”
苏晚晴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忽然道：“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同行。”
“苏姑娘是守信之人。”陆然微笑，“既然应了净尘长老监督之责，自然要跟到底。”
苏晚晴沉默片刻，轻声道：“不全是。”
她转身望向南方夜空，斗篷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我也想看看，你这条道，究竟能走到何处。”
陆然一怔。
苏晚晴已飘然起身，落在墙头：“明日辰时，南城门见。”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陆然独自站在院中，良久，摇头轻笑。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
明日之后，便是新的征程。
而这条路上，似乎……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