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高权重者时常要面对残酷的、没有标准答案的电车难题。当所有常规手段都无法阻止那辆失控的“列车”时,牺牲少数以保全多数,似乎就成了冰冷逻辑推导下唯一“正确”的选项。
“鹰城人群撤离情况如何?” 枢纽帝君的声音在寂静的指挥室内响起,平静无波。
“已经在全速进行了。” 副官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竭力维持的镇定,“但桃花源内居民多为未经修炼的普通平民,携老扶幼,行进速度实在有限。目前估计,至少还有近三分之一民众滞留在危险半径内,正在向外疏散。”
“再快一点,通知下去,不惜代价,加快速度!” 她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光滑的黑曜石桌面,“空间壁垒的强行突破进度呢?”
“这方面……更不乐观。” 副官的声音低沉下去,“即便有【星宿】的日马星官大人以本命星辉助阵,稳定空间坐标,但要在这等强度的异常秘境壁垒上,开辟出足够稳定、可供大规模人员通行的传送通道……仍需很长时间。”
“投影或分身呢?能否先行穿越,稳定局势?”
“传送通道还没稳定到实体分身或能量化身,能够完整通过的地步。但不携带力量的纯粹精神投影,倒是符合最低限度的穿越条件了,只是……几乎没有实际干涉能力。”
“太微垣那边,” 含枢纽停顿了一下,“有最终决议了吗?”
“尚未……达成一致。” 副官的语气透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争论仍在继续——一方认为,被困于秘境中的是华夏未来的新鲜血液,是培育精良的种子,价值无可估量,应不惜代价,甚至考虑暂时解除部分空间压制,强行突入救援;另一方则坚持,绝不能以桃花源内百万平民的安危为赌注,鹰城若失,产生的恐慌与连锁反应,可能动摇整个社会的根基。”
“到现在,” 副官的声音几不可闻,“还是没能争出一个……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结果。”
“我知道了。” 含枢纽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海般的静,“你先去休息吧,保持通讯。”
“好的,枢纽帝君。若有其他需要,随时通知我。”
华丽的合金房门被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与争论暂时隔绝。
含枢纽从军装贴身衣袋中取出一盒特制的、有着淡金色滤嘴的香烟,抽出一支,轻抵在柔润却紧抿的唇间。对一位八阶巅峰的法师而言,点火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指尖甚至无需动作,一抹微不可察的火星便自烟头燃起。
可这足以移山填海的强大实力,并未让此刻心中那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烦闷与焦躁得到半分平复。
她缓缓吐出一缕淡青色的烟雾,那缭绕上升的烟线如同她理不清的思绪,并未带走丝毫实质的烦忧。抽烟真能缓解内心的苦闷吗?她不知道,或许这只是一种试图在绝对理性中制造一点“人性化”裂隙的徒劳尝试。但她确信无疑——抽烟,绝对解决不了任何一个摆在眼前的实际问题。
对一个只讲求最优解与整体利益的“国家机器”而言,这本不该是个难题。舍弃少数,保全多数;弃卒保帅,断尾求生。这样的选择,在她漫长的生命与职责中,她已经记不清做过多少次了。每一次,理智都会清晰地标出那条“损失最小”的路径。
但这一次,当天平两端的重量近乎相等,当“少数”是与未来息息相关的火种,“多数”是亟待庇护的无辜平民时,那冰冷的计算仿佛突然卡壳,泛起了迟疑的波纹。
电车难题,剥开所有道德与伦理的华丽外衣,其内核,终究是一场人与自己的博弈。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没有星月的夜色,玻璃上倒映出她冷峻而略显疲惫的容颜。
它撕开所有伪善的装饰,检验着理性最坚硬的底线,逼迫你亲手去衡量、去比较那些本无法比较的生命价值。
这选择本身或许就无关对错。当无法再用“谁更优秀”、“谁更有用”来当作残忍的借口时,最大的难题,变成了事后能否坦然直视那些被遗弃者……乃至他们亲人眼中的目光。
所以,从来没有人,会真正俯下身,去问问,去听听,那些被绑在铁轨上的人,他们自己……想说什么。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规律而空洞的轻响。
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抉择权柄的决策者们,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当事人”没有参与这场关乎自身命运的“投票”资格。
毕竟,谁不想继续活着呢?哪怕……活下去的代价,是脚下踩着别人的尸体,是灵魂背负永恒的拷问。
但这一次,“她的目光穿过烟雾,望向虚空某处,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任性的坚定,“我想听听……他们自己的决定。”
指尖的烟灰悄然坠落,在绝对的寂静中,于光洁的桌面上无声地碎成一片灰白的齑粉。
…………
“吼——!!!”
“嗷呜——!!!”
秋元又双叒叕被洞穴外那此起彼伏、不知疲倦的咆哮与嘶吼声从浅眠中硬生生吵醒。他烦躁地低吼一声,猛地坐起身,一把抄起手边的长剑,眼神凶悍得像是要出去跟那群畜生决一死战。
“哎!秋哥!秋哥!冷静!千万冷静啊!” 吕虓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死死抱住秋元握剑的手臂,整个人重心下坠,几乎要挂在他胳膊上被拖行。
“外面黑压压的全是它们的人!不,是兽!你这会儿出去不是拼命,是给它们加餐送外卖啊!还是热气腾腾的那种!”
“呵,拉什么拉?” 江夕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岩壁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惯常的凉薄,语气更是挖苦得毫不留情,“他也就做做样子,雷声大雨点小,演给自己看呢。你还真信他这个戏精会冲出去送死?”
他推了推眼镜,继续精准打击:“顶多就是在洞口跟那群畜生隔空对骂几句,发泄一下他那无处安放的过剩精力和起床气。词汇量估计还不超过三个,来回就是‘靠’、‘你妈’、‘傻逼’。”
“靠!” 秋元被吕虓拖得冲势一缓,闻言更是怒气值飙升,扭头恶狠狠地瞪向江夕,“你牛逼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光在这阴阳怪气有啥用?有本事你把这群扰人清梦、堪比广场舞大妈音响的畜生一锅端了啊?我立马叫你一声江爷!”
他最终还是没真的挣脱吕虓冲出去,悻悻地一屁股坐回潮湿的地面上,溅起几点湿冷的泥浆。
“这破山洞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他扯了扯身上东拼西凑不太合身、且沾满污渍的衣物,一脸嫌弃,“再坐一会儿,这裤子都能拧出水来当毛巾洗脸了!再这么憋下去,咱们没被外面那群疯子啃了,也得先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发霉长蘑菇,或者活活饿成干尸!”
他夸张地比划着:“以后千百年后被人考古发现,直接就是‘山顶洞人青春版’化石出土!还是组团出土的!”
“秋元说的虽然难听,但确是事实。”
牛前进和几位身上带伤、却神色坚毅的教官这时走了过来。牛前进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断臂处做了更细致的包扎,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锐利。“坐以待毙绝非良策。外面的兽群似乎打定主意跟我们耗上了,食物和饮水终将耗尽。我们必须主动寻找出路。”
“看!” 秋元眼睛一亮,用剑柄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旁边江夕的胳膊,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这么多人里,总能刷新出几个带脑子的点子王!老牛,有什么计划?是组织一波正面硬上,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咱们猥琐发育,找机会掏它们后路、捅它们钢门?我都专业对口!”
被困在这潮湿山洞已经三天,得益于三阶炼体者的强悍恢复力以及某种不愿深究的“强化”,秋元身上的伤早就好得七七八八,此刻他甚至有点怀念那痛彻心扉的感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难道真被那该死的【撒旦十字吊坠】给潜移默化调教成m了吧?
“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伤员过半,弹药和魔力储备见底,正面突围代价太大,成功概率极低。” 牛前进沉声道,用仅存的左手指向洞穴更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我们几个商量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向山洞深处探索。”
他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个信息:“这种规模的自然溶洞,内部结构通常极其复杂,四通八达。很可能存在其他我们尚未发现的出口或裂隙。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天,除了偶尔有几只小型穴居昆虫,并未发现蝙蝠、之类典型穴居生物大量活动的痕迹。这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这里的环境不再适合它们居住,被放弃了;要么……有别的、更便捷或更安全的通道,供它们离开前往其他地方。”
“所以,” 牛前进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众人,“我们打算组织一支精干小队,轻装简从,先行向深处探路。如果顺利,要么能找到新的出口,全体撤离直接甩掉外面那群畜生;要么,路不太好走,只能小队先前往龙虎山处进行求援。实在不行就只能到时候在想办法了。”
“有点意思!” 秋元腾地站起来,活动了下脖颈和手腕,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神里重新燃起跃跃欲试的光芒,“总算不用继续在这当缩头乌龟了!小队人选定了吗?算我一个!这种开新地图的活儿,我最擅长!”
经过一番快速而高效的低声商讨,探路小队的人选很快确定下来:牛前进,被秋元一起拉过来的江夕,孟秋,谢图南;再加上两名伤势相对最轻、状态保持尚可、分别擅长近战格斗与警戒侦查的教官。
可就在队伍整理装备、即将出发之时,却被一个身影拦住了。
“爸……我也去。” 牛卿卓站在众人面前,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固执。
牛前进眉头立刻皱紧,沉声道:“胡闹!这不是郊游!里面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危险可能比外面更大!你留在这里,和其他同学一起,等待消息!”
无论牛前进如何严厉劝解,甚至近乎斥责,牛卿卓却只是咬着下唇,倔强地摇头,执意要一同前往。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任性,知道在全员至少三阶战斗力的队伍中,她一个仅有二阶的法师无疑会成为最大的短板和破绽。
但让她眼睁睁看着重伤未愈的父亲再次踏入未知的险境,自己却只能在这里无望地等待……她做不到。
争执了片刻,最终,牛前进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持,以及深处隐藏的恐惧与担忧,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挺直的脊梁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瞬。
“罢了……” 他妥协了,但语气严肃,“跟着可以,但必须严格听从指挥,跟紧队伍,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维持好照明法术,节省魔力,其他一切交给我们。明白吗?”
牛卿卓用力点头,眼眶微红。
一行人迅速整理好仅剩的装备——武器、少量干粮、水袋、简易医疗包、以及几样可能用上的工具。在留守者们混合着担忧与期盼的目光中,他们转身,义无反顾地走向洞穴深处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身后营地篝火的光芒与人声迅速减弱、消失,如同被一只巨兽吞没。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空气变得愈发潮湿阴冷,带着泥土的腥涩、岩石的古老,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沉郁的压迫感。
牛卿卓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低声吟唱。一团稳定而柔和的魔法光球在她掌心上方凝聚,随即缓缓升到众人头顶前方约一米处,橘黄色的光晕努力撕破沉重的黑暗,成为这地底世界唯一的光源。
光芒所及之处,嶙峋的怪石呈现出奇诡而狰狞的形状。巨大的钟乳石如凝固了千万年的苍白瀑布,倒悬于头顶,尖端正缓缓凝结着水珠;与之对应的石笋则从湿滑的地面破土而出,粗壮或纤细,形态各异。石壁上覆盖着滑腻的苔藓或奇怪的矿物结晶,在光线下反射出幽微的、非自然的光泽。
“嗒……”
“嗒……”
冰冷的水珠,从钟乳石尖端积聚、滴落,砸在下方凸起的岩石或浅小的水洼中,发出清晰到有些瘆人的清脆声响。
这声音在极度寂静、只有众人压抑呼吸和脚步声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规律而固执,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成了这幽闭深邃、前路未卜的地底迷宫中,永恒不变却又令人心绪不宁的……冰冷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