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地方在哪里?” 含枢纽的化身转向秋元,光影微微波动。
“何止知道,” 秋元扯了扯嘴角,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自嘲,“全靠我硬到写在纸上都能拿去剁排骨的八字,我们才从那鬼地方活着爬出来。”
含枢纽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一旁静立的孟秋,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既已知晓地点,尚有一事,我必须在你做出决定前,明确告知于你。”
她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凝重。
“当你对星空核心释放空间能量进行攻击时,必将遭到其最直接、最狂暴的反噬。那后果……即便以我之能,亦无法预知其全貌,穷尽其变化。”
她略微停顿,让每一个字的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大的可能,是施术者的肉身与灵魂,被失控的空间洪流彻底撕裂、湮灭,归于最基础的粒子,不会在此世留下丝毫痕迹。”
“而即便出现万分之一的侥幸,未曾当场湮灭……” 她的声音愈发低沉,“也只会坠入比死亡更深的未知——被彻底失控的空间乱流抛掷,如果侥幸能被甩回现实世界,但降临之地,也是完全随机、可能比此地更加危险。”
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定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的孟秋,语气中褪去了委婉与模糊,只剩下赤裸且冷峻的警告:
“无论何种结果,都意味着九死一生,不,是十死无生的极高风险。”
“即便如此,” 含枢纽的声音在广场上空清晰地回荡,“你,依然确定要去吗?”
孟秋没有回避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在含枢纽话音落下的刹那,甚至没有千分之一秒的迟疑与间隔,她的回答便已响起。
只有一个字。
“是。”
清晰,果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无需思考的事实。
含枢纽那由光影构成的容颜上,再一次浮现出复杂难明的笑颜,那其中有欣慰,有赞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很好。”她轻声道,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全人类对英雄的崇敬,昨天有,今天有,将来也必定会有。而你们今日的选择,已然配得上这份崇敬。”
她的身影开始加速消散,变得透明,最后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天外:
“愿你们……平安归来。”
下一刻,那具承载着希望与决断的化身,如同被清风拂过的沙堡,彻底化作漫天闪烁的微光,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龙虎山的空气与微风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而原地一群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的人们。巨大的压力得到宣泄的出口,激烈的争吵声、议论声再一次爆发开来,所有人都在用声音宣泄着积压的情绪,那声音里混合着绝处逢生的庆幸、对自身软弱的羞愧、对未知未来的后怕,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异样笃定的坚决。
片刻后,张漱玉深吸一口气,越众而出,清越的声音再次压下骚动:
“诸位,既已做出抉择,便需同心协力!当务之急,是拟定计划,确保此行功成!”
“既然已经做出抉择,便需为接下来的苦战,做好赌上一切的觉悟。”
她略一颔首:“孟秋,秋元,请随我来。”
几人跟随张漱玉,绕过依旧人声鼎沸的玄坛殿广场,行至一处更为幽静的所在——私第门。
此处乃是历代天师及其家眷的私人居所,氛围陡然从庄严肃穆的宗教圣地,转向了清雅含蓄的私家园林。
私第门前,最引人注目的是左右两扇对称的月洞门,门上分别镌刻着 “道尊” 与 “德贵” 四字。
这是天师府传承数百年的有趣规矩——访客需依自身身份择门而入,文官走“德贵”,武官行“道尊”,规矩森严,沿袭至今。
几人自然与“文官”无缘。入门后,是一个典型的江南风格天井,四方天空投下明亮的天光,照亮了天井底部一座被柔和雪白屏障精心守护起来的元代铜钟。
铜钟绿锈斑驳,周身纹饰已被岁月磨蚀得模糊难辨,它不仅是时间的实体见证,更是支撑整个龙虎山的【景星庆云】大阵核心。
即便有屏障隔绝,秋元稍稍靠近,仍能感受到那股浩瀚如渊、令人心悸的磅礴压力。
最终,他们被引入一处僻静的小院。庭院不大,却处处可见经营的心思。
地面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青灰色石板,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温润如玉。
石缝间挤满了毛茸茸的青苔,想来雨后便会膨成一缕缕墨绿的丝绒,踩上去软腻无声。
最为生动的是院中一口黄铜水缸,缸腹铸有古朴的回字纹,已生出一层暗绿的铜锈。
缸中养着几尾红鲤,色泽鲜亮如流动的朱砂,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水面下,不急不缓地巡游,为这方小院平添了几分静谧的生机。
人的痕迹轻巧地点缀在一旁:两张榆木矮凳,一圆一方,随意搁置,凳面被岁月磨得油亮;一张石制棋枰,棋盘刻线早已模糊不清,上面散落着几颗浑圆的卵石权充棋子,仿佛一盘被时光凝固、永无终局的棋。
“抱歉,” 张漱玉示意二人在石凳坐下,“如今山中人员繁杂,所有能住人的屋舍皆已挤满,只能在这处小院招待二位,略显简陋,还望海涵。”
她说着,素手执壶,斟了两杯清茶分别置于秋元与孟秋面前。秋元对此浑不在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啧,你这小院不错啊,清静雅致,装修风格挺适合养老的。比我以前待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小破道观强多了。”
这话倒是勾起了张漱玉一丝兴趣,她抬眼看向秋元:“哦?你还出家当过道士?”
提及此事,秋元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生吞了苦瓜,表情扭曲:
“嗐,别提了!我当年好不容易在那破道观里熬走了老道长,顺理成章继任了主持!结果就出门云游了几年,回来一看——”他两手一摊,满脸的悲愤莫可名状。
“你猜怎么着?道观直接被开发成旅游景区了!这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里面供的居然全换成佛像了!我想进去看看,还得他妈排队买门票!!”
张漱玉听着这段离奇到近乎荒诞的经历,那常年波澜不惊、清冷自持的脸上,表情也变得极为精彩。
她先是愕然,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抽搐,她极力想维持形象,紧抿的嘴唇被她生生抿成了一个小鸭嘴的形状,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
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侧过头去,用宽大的道袖半掩住脸,整个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闷笑声从袖后隐约传来。
过了好几秒,才勉强止住笑意,转回脸时,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
“咳,嗯……佛道之争,古已有之,向来……如此。”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和眼底尚未散尽的笑意,彻底出卖了她。
“我们回到正题。” 张漱玉收敛心神,目光恢复清明,“你对那片森林更加熟悉,对于接下来的行动,可有什么计划?”
秋元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案:
“还需要什么复杂的计划?你直接带着我们飞过去,找到那棵怪树,把空间能量往里一怼,完事儿收工?”
张漱玉沉重地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看似高效的想法:
“此法行不通。我并非擅长隐匿气息的类型,若带着你们御空而行,目标太大,气息如同暗夜中的明灯,极可能会引来那头沧溟巨龙的注意。
届时,我无法在它的威胁下,保证你们二人的安全。”
“嘶……这就难办了。” 秋元皱起眉头,“那……多叫上几个四阶的高手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此计亦不可行。” 张漱玉耐心解释,“一个生物越强大,其自然散发的生命场与能量波动就越发显着,如同黑夜中的篝火。若无特殊的隐匿手段,极易被同阶乃至更高阶的存在感知。”
她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就像在猛虎的领地内,它绝不会允许另一头成年猛虎或同等级的掠食者盘踞,但对于在其领地内活动的野猫、毒蛇,只要不构成直接威胁,往往不会理会。”
“若队伍中有多名四阶同行,散发出的集体气场,极有可能会被森林中其他四阶巅峰、甚至五阶的凶兽视为挑衅与威胁,从而招致攻击。
而以你们目前的实力,哪怕只是被五阶存在的战斗余波扫中,都可能……凶多吉少。”
她进一步补充道,之前能将困于溶洞的学生们分批安全接回,正是由一位精通隐匿的高阶教官带队,并且是分成几小批次,才得以侥幸完成。
而且,白日里虽有大批凶兽攻击龙虎山屏障,外界看似“安全”,但连屏障都出不去。
唯有等到夜晚兽潮退去后才能离开,可那时,凶兽们也大多回归森林巢穴,在林中遭遇的危险概率反而急剧增加。
秋元沉默了。他擅长随机应变,临场整活,但对于这种需要精密计算人员配置、风险评估的战术规划,非他所长。至于孟秋也不是这块料。
“看来,只能启动外置大脑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个人过来。”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小院。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孟秋和张漱玉两人,气氛瞬间冷场。
孟秋依旧安静地坐着,眼神放空,不知神游何处。张漱玉看着这位即将肩负重任、却又沉默得过分的姑娘,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便主动开口,找了个寻常话题:
“你们……今年多大了?”
孟秋闻言,从放空状态回过神,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奈何她与秋元的情况都有些特殊,一个记忆来源复杂,一个根本不属于这个时间线,对于“当前年龄”确实没有清晰概念。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意识是:不知道。
张漱玉可不像秋元那样能精准解读孟秋的“摇头语言”,她以为孟秋是不愿透露,便从善如流地换了个问题:
“那你和秋元……是亲人吗?”
孟秋再次思考。她和秋元的关系,显然超越了普通的同学或朋友,但似乎又并非血缘亲情。于是,她再次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是。
张漱玉的秀眉微微蹙起,她是真搞不懂这姑娘摇头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想回答?还是否认?她不死心,本着关怀后辈的心态,又问了一个她觉得绝对不会出错的问题:
“你在桃花源里……生活得快乐吗?”
孟秋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桃花源的生活?安稳,却也无趣;有秋元在的地方不算坏,但承载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去与未来的阴影……这个问题太过复杂,这无法用简单地用“是”或“否”来回答。
最终,她依然是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想说。
张漱玉:“……”
她看着眼前这位只会摇头的姑娘,生平第一次在与人交流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表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