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我这未来的“凌波仙子”,就要在成名之前,先给小师妹表演一个平地摔跤、后脑勺着地。我心里那叫一个悲愤,我的一世英名啊!
电光火石之间,求生欲,不,是“保住面子”的欲望战胜了一切。
我那即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后背猛地一挺,腰上使了个巧劲,整个人硬生生在半空中拧了个麻花。双脚借着那扁担的力道往上一弹,一个歪歪扭扭的“铁板桥”就这么成了。
我上半身几乎贴着地,双手撑在身后,头发都扫到了地上的尘土,姿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我脸上的表情,必须是云淡风轻的。
清雨那声“师姐小心!”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就看见我这么个奇葩造型,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个“o”型。
我保持着这个高难度动作,对着她,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挤出一个自认为高深莫测的笑容。
“咳,小师妹,莫慌。”我喘着粗气,还得硬撑着,“此乃为姐新近悟出的一招,名为‘地龙翻身’,专练腰马合一之功。你看,这扁担,便是我的试炼之物。寻常人避之不及,在我眼中,却是最好的练功器材。”
我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暗暗发力,腰腹一收,一个鲤鱼打挺……呃,失败了,变成了个懒驴打滚,总算是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
我拍了拍道袍上沾的草屑和泥土,理了理被揉乱的道髻,装作若无其事地总结道:“嗯,今日的功,算是练到家了。”
清雨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满眼都是闪闪发亮的小星星:“师姐好厉害!连摔……连练功都这么与众不同!”
我心里长舒一口气。
还好,我“凌波仙子”光辉伟岸的形象,总算是保住了。
“那是自然。”我昂首挺胸,高人风范拿捏得死死的,“好了,师姐要继续‘修炼’了,你快回去吧,别让师太发现了。”
清雨用力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估计是回去参悟我那招“地龙翻身”了。
送走了我的头号小粉丝,我那副高人模样瞬间垮掉。
我揉着被磕疼的脚后跟,又揉了揉刚刚差点摔断的老腰,龇牙咧嘴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装,真累。
不过,肚子里那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已经化作了最精纯的内力,在我四肢百骸里流淌。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看着眼前剩下的半座“木柴山”和那几口还没满的水缸,嘿嘿一笑。
吃饱了,该干活了!
我走到柴堆前,看了看自己那已经红肿的右手掌,决定换个策略。用手劈是快,但太费手了,我这双未来的“凌波仙子”的玉手,可不能劈成老树皮。
既然手不行,那就……用脚!
我从《江湖奇侠传》里学来的功夫可不止掌法。我想起书里那位“追风秀士”的成名绝技——“旋风扫叶腿”。据说他一腿扫出,能断碗口粗的松木。
我虽然没有他那么深厚的功力,但这堆死木头,总能对付吧?
说干就干!
我深吸一口气,将内力缓缓下沉,运至双腿。我学着书里的描述,身形一矮,随即猛地旋转起来。
“呼——呼——呼——”
我整个人就像个被抽疯了的陀螺,道袍下摆飞扬,带起一阵狂风。
“看我的‘旋风无影脚’!”我又给自己现编了个招式名。
“砰!”“咔嚓!”“啪!”
我闭着眼睛,对着那柴堆就是一通疯狂输出。一时间,只见木屑与尘土齐飞,断裂的木柴四处乱溅,有几根甚至“嗖”地一下飞出去老远,砸在水缸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等我转得头晕眼花,实在撑不住,一个踉跄停下来的时候,我扶着旁边的大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打转。
“呕……”
我干呕了两声,缓了好半天,才稳住身形。
再睁眼一看,我顿时乐了。
那座“木柴山”,已经彻底被我夷为平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木柴,虽然劈得是七长八短,粗细不均,有的甚至还带着脚印,跟狗啃的似的,但好歹……都断了不是?
任务要求是“劈后山木柴”,又没说要劈成什么样。
我得意地叉起腰,这叫不拘一格,大道至简!
搞定了木柴,就剩下挑水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和馒头提供的能量,这次我更是得心应手。我索性把这趟苦差事,当成了轻功的实战演练。
我不再满足于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而是开始尝试一次跨越两级、三级台阶。
扁担在我肩上像是有了生命,随着我的起落而上下悠悠地晃荡。我的人,则像一只穿花蝴蝶,在那条长长的石阶上闪转腾挪。
一开始,水还洒出来不少。但渐渐地,我找到了窍门。我将内力附着在脚底,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同时用腰腹的核心力量去抵消扁担晃动的力道。
慢慢的,我肩上的两桶水,从惊涛骇浪,变成了微波荡漾,最后,竟稳得像两面镜子,连天边的晚霞都能清晰地倒映在里面。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兴奋。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吹得我道袍猎猎作响。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柳絮步”轻功,在这番极限负重训练下,似乎又精进了几分。
最后一趟,我将满满两桶水“哐当”一声倒进第八口大缸。
水花四溅,那黑洞洞的缸口,终于被清冽的泉水彻底填满。
夕阳的余晖,正巧透过树梢洒下来,给八口水缸的水面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旁边,那堆被我用“旋风无影脚”处理过的木柴,也乱中有序地堆在那里。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一闪而逝。
我把扁担往地上一扔,双手叉腰,看着自己的“杰作”,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从心底油然而生。
抄书,抄完了!虽然字写得龙飞凤舞,好几个“道”字都差点飞出格子。
劈柴,劈完了!虽然劈得惨不忍睹,烧火的时候估计得费点劲。
挑水,挑满了!虽然洒了一路的“买路钱”。
但是,我还是在晚课之前,确确实实地,把师太罚的所有活儿,都干完了!
“哼,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我!”我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还学着话本里大侠的样子,甩了甩根本不存在的长袖。
就在我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巅峰时,一个清冷如古井寒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哦?是吗?”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轰”地一下炸开。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脖子僵硬得像上了锈的铁器,一节一节地,缓缓转了过去。
静仪师太,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手里拿着一串念珠,面无表情,眼神古井无波。晚风吹起她的衣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乘风归去的仙人,又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那点得意和豪情,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个渣都不剩。
我赶紧收起那副二五八万的德性,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袍和发髻,垂下头,恭恭敬敬地站好,活像一只被老鹰盯上的小鹌鹑。
“师……师父……”我小声地叫了一句。
完了完了,我刚刚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肯定全被她老人家看到了。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
师太没有理我,她只是迈开步子,缓缓地围着我的“劳动成果”走了一圈。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先是走到了那堆柴火前,停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指,从那堆七长八短的木柴里,随意地捏起一根。那根木柴的断口处,还清晰地留着一个被我踹出来的脚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她又走到了那八口水缸前。她伸出手,指尖在清凉的水面上轻轻一点,一圈圈涟漪便荡漾开去。水面倒映出她清瘦而平静的脸。
我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着她,大气都不敢喘。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跟打鼓似的。
师太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我那沾着灰尘和草屑的道袍,到我那因为爬树而被刮乱的发髻,再到我那只还没完全消肿的右手手掌,一寸一寸地扫过。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里里外外,所有的心思和花招,都被她看了个通透。
在这种无声的压迫下,我几乎就要腿软跪下了。
终于,她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依旧是那么清冷:“《道德经》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我赶紧躬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是,弟子在听。”
师太看着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后来的我才明白,那是心疼,心疼我因为现在不愿多感悟的道理所要经历的伤痛。
“劈柴挑水,亦是修行。”她继续说道,“一斧一劈,磨的是你的燥气;一步一阶,练的是你的定力。你倒好,偷奸耍滑,卖弄聪明。你以为你省的是力气,为师告诉你,你耗的,是自己的心性。”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口小钟,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自小修炼的‘清心诀’内力,还有为师教你的‘柳絮步’轻功,是让你用来强身健体,明心见性的,不是让你拿来劈柴挑水,投机取巧的。武学正道,在于持之以恒,循序渐进。若总想着走捷径,根基不稳,终究难成大器。你,可明白?”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脸上一片火辣辣的。
师太说的道理,我其实都懂。这些话,她从小到大,掰开揉碎了跟我讲过无数遍。
可懂归懂,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嘴上乖乖地应着:“是,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能省力气干嘛非要费劲嘛……明明半个时辰能干完的活,非要磨蹭一天,那不是傻吗?再说了,武功练了不用,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的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师太的。
她看着我那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她没有再深究下去,也没有提要免我晚饭的事。她只是把那串念珠重新收回袖中,淡淡地说道:“行了,去把手洗干净,换身衣服,准备晚课吧。”
我闻言,简直如蒙大赦!
“是!弟子遵命!”
我连忙应了一声,对着师太行了个礼,然后一溜烟地就往自己房间跑,那速度,比刚才挑水的时候还快上三分,生怕她老人家反悔,再给我加个什么“套餐”。
跑出好几步远,我还是没忍住,偷偷地回了一下头。
只见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里,师太依然静静地站在后山柴房前。她看着我逃也似的背影,微微地摇了摇头。
就在我以为她要生气的时候,我却看见,她那素来清冷如霜的唇角,似乎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笑意,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短暂,比山间的清风还要轻微,几乎是我的错觉。
但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的,心里那点被训斥的委屈和不服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飞快地跑回房间,洗了把脸,换上干净的道袍,把那只倒霉的右手用凉水冲了又冲,感觉舒服了不少。
“当——”
悠扬的晚课钟声再次响起,在南屏山清心观的上空回荡。
我端坐在大殿的蒲团上,身边是清云师姐、清雨小师妹,还有观里所有的师姐妹们。
大殿里点着数十盏油灯,烛火摇曳,照亮了正中三清祖师爷那庄严宝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师太领着我们,用一种缓慢而宁静的语调,诵读着《清静经》。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这一次,我似乎老实了许多,坐得笔直,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
清云师姐大概是以为师太的教诲起了作用,还悄悄递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飞了。
我看着烛光下三清祖师爷那慈悲又淡漠的脸,心里想的却是,山下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话本里写的那些英雄侠客,是不是真的那么潇洒?那些烤鸡、烧鹅、桂花糕、糖葫芦,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的心思,早就飞出了这清心观,飞过了南屏山,飞到了那个人声鼎沸、刀光剑影的江湖之中。
师父说我耗的是心性,可我这颗心,天生就静不下来。它不属于这晨钟暮鼓的道观,它属于山下的江湖,属于自由的风。
我眼神发亮,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等着吧,江湖!
等我下一次找到机会溜下山,我“凌波仙子”……不对,是玉面小飞龙“凌微”,就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