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清静经》,我念得格外虔诚。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师太坐于上首,闭目凝神,宝相庄严。清云师姐在我身旁,气息悠长,已然入定。就连最爱打瞌睡的清雨小师妹,今天也坐得笔直,估计是白天那招“地龙翻身”把她给镇住了,让她觉得师姐我连念经都藏着什么绝世心法。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颗躁动的心,早就顺着檀香的青烟,飘出了三清殿,飞出了南屏山。
师父那番“耗的是心性”的教诲,在我耳朵里自动翻译成了:“凌微啊,你的心性太野,是该下山去历练历练了!”
没错,一定是这个意思。师父她老人家,向来喜欢说禅机。
所以,当四更天的梆子声幽幽传来,整个清心观都还沉浸在最深沉的梦乡里时,我已经像一只准备偷灯油的老鼠,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夜还未褪尽,我一个骨碌翻身下床,动作轻得像猫。我那套“行头”就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那是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用帮山下王大娘挑水换来的几个铜板,托采买的张大娘捎来的。张大娘还以为我是要买来给师傅做鞋垫,直夸我孝顺。
我当时差点没绷住,心说,张大娘啊,这可不是鞋垫,这是我通往江湖的门票。
我把那套宝贝疙瘩捧在手里,那粗布的质感,摸起来都带着一股自由的糙劲儿。我把它摊在床上,一件黑色的短打上衣,一条同色的长裤,还有一条洗得发白的布带。
万事俱备,只欠变身。
我这趟下山,可是要去行侠仗义的。行侠仗义,总不能顶着个道姑头吧?话本里的大侠,哪个不是长发束冠,英姿飒爽?
第一步,改头换面。
我搬来个小板凳,坐在我房里那面唯一的“镜子”前。说它是镜子,都算抬举它了。那是一面铜镜,年头久了,磨得连人影都只能照出个模糊的轮廓,跟隔着一层浓雾似的。
不过没关系,大侠嘛,不拘小节。
我解开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哗啦”一下就披散下来。我学着话本里男主角的样子,想用手潇洒地将头发向后一拢,结果忘了自己头发太长,差点把自己给勒死。
我咳了两声,决定还是用梳子。
我把头发拢到头顶,用那根布带,一圈一圈地缠。我的目标,是话本里那种利落干脆的男子发髻。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这双手,劈柴挑水是把好手,干这种精细的活儿,简直比绣花还难。
我缠了半天,不是这边鼓个包,就是那边塌了下去。好不容易感觉形状差不多了,手一松,得,又散了一半。
我急了,干脆沾了点茶杯里的冷茶,往头上一抹,总算是把那些“叛军”给暂时镇压了。
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我头顶上总算是顶了个东西。与其说是发髻,不如说更像一个……没捏好的、歪歪扭扭的烧麦。
我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左看右看,镜子里那个黑影的头顶,确实高了一块。
“嗯……有点潦草,但……颇有几分浪子的风采。”我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评道。
搞定了头,接下来就是脸。
我记得《江湖奇侠传》里形容那位“冷面剑客”叶孤城,用的是八个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星目我是天生的,我眼睛又大又亮,师父总说我这双眼睛太灵,藏不住心事。但这“剑眉”,可就得后天努力了。
我的眉毛,是那种弯弯的柳叶眉,配我这身道袍倒是清秀,可要扮男人,就显得太秀气,太“娘”了。
我得给它改改。
怎么改?颜料我没有,眉笔更是听都没听过。
我眼珠子一转,有了!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像一只狸猫,穿过寂静的庭院,直奔后厨。
天还没亮,厨房里冷冷清清,只有灶膛里还残留着一点昨晚的余温。我凑过去,扒拉开灶膛里的草木灰,找到了一小截没烧透的木炭条。
就是它了!我的“眉笔”!
厨房里没镜子,但我有更好的。我跑到院子里,那儿有口用来防火的大水缸,里面的水,常年都是满的。
今夜无风,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边将亮未亮的微光和我的鬼祟身影。
我蹲在水缸前,一手拿着木炭条,一手撑着缸沿,深吸一口气。
“凌微啊凌微,成败在此一举。画好了,你就是玉面小飞龙;画不好……你就是灶王爷。”我给自己打气。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木炭条的尖端,对着水面倒影里我右边的眉毛,开始描画。
我想象着那如剑般锋锐的线条,力求一笔呵成。
一下,两下……嘿,感觉还不错。我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给自己配音:“只见那少年英雄,手起笔落,一道剑眉凭空而生,英气直逼霄汉……”
就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一只不知死活的蚊子,“嗡”的一声,就冲着我的鼻尖来了。
我下意识地一偏头,手里的木炭条,也跟着狠狠一抖!
“嘶——”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凑近了水面去看。
只见我的右边眉毛,从中间开始,一道又粗又黑的炭印,像一条贪吃的毛毛虫,蠕动着,张牙舞爪地,一直延伸到了我的太阳穴。
而我左边的眉毛,还是原来的柳叶眉,只是上面淡淡地扫了两笔,跟没画似的。
一边是浓墨重彩的悲喜剧,一边是云淡风轻的山水画。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已经不是玉面小飞龙了,这是阴阳脸的黑白无常啊!
“完了完了……”我欲哭无泪。
不行,得补救!
我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去擦右边那条“毛毛虫”,结果越擦越黑,那道炭印被我抹开,变成了一大片乌青,从眉骨一直晕染到了我的眼眶。
这下好了,更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慌了神,干脆心一横,想着把左边也画成这样,好歹能对称。
于是,我又拿起木炭条,对着左边眉毛一通狂涂。可力道没掌握好,这边画得比右边那条“毛毛-虫”还要粗,还要黑,简直就是一条准备结茧的蚕宝宝。
我看着水缸里那个滑稽的倒影,一个眉毛像被打了一拳,另一个眉毛像被人贴了块黑膏药,脸上还东一道西一道的炭灰印子。
我彻底放弃了。
我瘫坐在地上,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啊!”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大侠嘛,脸上有点伤疤,有点印记,那才叫沧桑,那才叫有故事。对,我这不是画花了,我这是“战损妆”!
我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舒坦多了。
我抹了把脸,结果把脸上的灰抹得更匀了,看起来就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
“嗯……瑕不掩瑜,瑕不掩瑜。”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强行挽尊。
头和脸都搞定了,就剩下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了——束胸。
这可是个技术活。我可不想下山之后,一抬手一运气,就被人看出我是个女的。话本里那些女扮男装的侠女,从来没提过这个难题,一带而过,仿佛她们天生就是平的。
我严重怀疑,那些写话本的,都是不负责任的臭男人!
我回到房间,拿出那条准备好的,足有两丈长的白布条。这是我从准备换掉的旧床单上撕下来的。
我脱掉里面的小衣,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布条的一头咬在嘴里,开始往身上缠。
一圈,两圈……
“唔……”
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在抗议。这玩意儿,比师父的戒尺还厉害。戒尺只打手心,这布条,是要把我的魂都给勒出来。
我咬着牙,继续缠。
三圈,四圈……
我喘不上气了。我的眼前开始冒金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扎紧了口的米袋子。
“话本里……也没说……当大侠……这么受罪啊……”我一边缠,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些书里只写了“只见她身形一晃,已化作翩翩少年郎”,写得那叫一个轻松写意。骗子!全都是骗子!
我估计,江湖上那些有名的女侠,要么是真的天赋异禀,要么就是内功已经练到了可以缩骨换形的境界。
我显然还差得远。
等我好不容易把那两丈长的布条全都结结实实地捆在身上,打上一个死结之后,我感觉自己已经去鬼门关逛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板,别说“柳絮步”了,我现在连弯腰都费劲。我试着抬了抬胳膊,感觉像是扛着两座山。
我这是要去行侠仗义,还是要去表演僵尸跳?
我欲哭无泪,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我颤抖着手,把那身青灰色的短打劲装套在身上。或许是因为束胸的效果,这身衣服穿上后,居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袖子长了一截,裤腿也拖到了地上。
我把袖子和裤腿都挽了好几圈,看起来更像个准备下地插秧的农家小子,而不是什么玉面小飞龙。
一切准备就绪。
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到了院子里的那口大水缸前,准备检阅我的“成果”。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微光驱散了黑暗,让水缸里的倒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看到了一个……怪物。
一个顶着歪七扭八的“烧麦”发髻,发髻上还插着几根不屈的“天线”的少年。
一个左眉粗如蚕,右眉黑如锅底,脸上还均匀地涂抹着一层草木灰的少年。
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满是褶皱的衣服,站得像一根木桩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少年。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精心打扮了一晚上的“玉面小飞龙”?
我沉默了。
空气,也沉默了。
一阵晨风吹过,吹乱了我额前那几缕“浪子”碎发,也吹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完了,这要是下了山,别说锄强扶弱了,估计我往路边一站,都能直接开始要饭了。而且就我这造型,可能业务能力还相当不错。
就在我陷入深度自我怀疑,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回屋睡觉,就当今晚做了个噩梦的时候,我心底里那个不服输的小人,又跳了出来。
它叉着腰,对着我大喊:凌微!你忘了你的梦想了吗!你忘了《江湖奇侠传》了吗!这点小小的困难,怎么能打倒你!
对啊!
我猛地一挺胸膛,结果被布条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扶着水缸,好半天才缓过来。
我重新看向水中的倒影,那不再是嫌弃和绝望,而是……欣赏。
我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指,指着水里的自己,开始一本正经地点评:
“看这发髻,虽不规整,却透着一股随性不羁的江湖气,一看就是不为世俗所束缚的高人。”
“看这眉毛,左为卧龙,右为凤雏,龙凤齐出,乃是天下将定之兆!脸上这几道灰,更添几分风尘仆仆的沧桑,说明此人,必定是久经沙场,阅历非凡!”
“再看这身行头,看似朴素,实则大巧不工。正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真正的高手,从不屑于华丽的外表!”
我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我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豪迈不羁、睥睨天下的表情。
“嗯……虽有瑕疵,但无伤大雅。”我点了点头,做出了最终的结论,“颇具侠气!颇有侠气!”
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我还想学着书里大侠的样子,来个潇洒的转身。
我脚下刚一用力,腰腹一拧……
“嘶——”
那该死的布条,像一条铁箍,死死地限制了我的行动。我这一下没转过去,反而把自己绊了个趔趄,一头就朝着水缸栽了过去。
“噗通!”
我的“战损妆”,在和清冽的井水亲密接触后,彻底融为了一体。
我手忙脚乱地从水缸里抬起头,满脸都是水,水珠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往下淌。我那两条引以为傲的“龙凤眉”,已经彻底糊成了一片,黑色的水道从我眼角流下,宛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此时的我,狼狈到了极点。
可我抬起头,看着东方那一抹绚烂的朝霞,心里却莫名地,燃起了一团火。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黑水道,咧开嘴,笑了。
“嘿,这叫‘出水芙蓉’,不,‘出水蛟龙’!更具侠气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拧干湿透的衣服,辨认了一下方向,猫着腰,借着院墙和树木的掩护,朝着清心观那处我早就踩好点的、最偏僻的狗洞,摸了过去。
江湖!
你那个又倒霉又自信的话痨克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