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的这个清晨,是被一种过于昂贵的寂静精心腌制过的。
光线,这最寻常的访客,在穿越了别墅那层层叠叠、科技含量极高的防弹玻璃与厚重如幕的进口丝绒窗帘后,仿佛也被抽走了灵魂。
变得苍白、稀薄,如同输液管里一滴一滴坠落的、毫无生气的营养液,缓慢地涂抹在光可鉴人、却冷硬如冰的伊朗黑金大理石地板上。
苏颜是在一种心脏骤然下坠的失重感中醒来的,或者说,她的意识从未真正沉入过睡眠的深海。
身体陷落在据说是根据人体工学量身定制、价格足以在小城市付清一套公寓首付的床垫里,感受着意大利顶级亲肤棉料带来的细腻触感。
但她的灵魂,却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卫星,在漆黑寒冷的真空里漫无目的地漂浮,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附的引力点。
秦峰留下的那七个字——“风暴将至,守好你的位置。”——如同一个用液态氮镌刻在她神经末梢上的烙印,冰冷,深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无论她的目光投向何处,这烙印都在背景深处幽幽发光,扭曲着她所见的现实。
“位置”,这个词多么微妙而残酷。
它既指向这座由钢筋混凝土、尖端安保系统和无数金钱堆砌而成的物理堡垒,也精准地定位了她在那个男人庞大而危险的棋局中,那个模糊、被动、且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坐标。
她掀开羽绒薄被,赤着脚踩上地板。瞬间,一股尖锐的凉意如同活物般从脚心沿着脊椎急速窜升,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细微的寒颤,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空间大得足以让回声迷路,装修是那种被顶尖设计师操刀的、极致的现代简约风格,所有的线条都被处理得干净利落。
所有的色彩都收敛到近乎寡淡,像一座刚刚完成消杀、尚未对公众开放的顶级艺术展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散发着“请勿靠近”的冰冷光泽和距离感。
她像个幽灵般飘过客厅,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组据说来自意大利某位大师手工制作的、触感如同凝固奶油的真皮沙发靠背。
那细腻而冰凉的皮质,竟让她无端地想起了秦峰的眼神——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深渊与风暴。
管家如同一个上满了发条的精密人偶,在分秒不差的时间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餐厅的入口。
他永远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定制西装,银白的头发梳理得如同刚刚收割过的麦田,整齐得令人窒息。
他的脸上,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已然融入骨血的专业恭谨,完美得如同AI生成的面具。
“苏小姐,早安。今日早餐已按您上次提及的偏好准备,主厨推荐了慢火炖足四小时的海鲜粥。
佐以当日现拆的蟹肉和手打鲜虾丸,还有一笼蟹黄汤包。”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比语音助手更缺乏人味儿。
苏颜在长得可以当滑梯使用的餐桌尽头坐下,面前是成套的英国骨瓷餐具,边缘描绘着纤细的金边。
银质刀叉在晨光下闪烁着过于精致冷冽的光芒。食物摆放得像一幅静物画,色香味似乎都经过了严格的构图。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拿起那只沉甸甸、触感温润的勺子,舀了一勺看似诱人的粥,送入口中。
米粒早已融化,海鲜的鲜甜被完全激发,温度也恰到好处。
但她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却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味蕾如同失灵,食物摩擦着食道,带来一种微妙的梗阻感。
“秦先生……他,有新的消息来吗?”她终究没能按捺住,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期盼,望向那座名为“管家”的活体雕塑。
管家微微躬身,角度精确得像是用量角器测量过:“小姐,秦先生若有任何指示,一定会直接与您联系。
我的核心职责,是确保您在此处的一切需求得到无微不至的满足,以及,您的绝对安全。”
他的回答像一块被反复打磨过的鹅卵石,光滑,坚硬,将她所有试探的触角都轻轻弹回。
绝对安全。苏颜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这哪里是安全?
这分明是一座用黄金、权力和高科技共同熔铸的、华丽无比的囚笼。
而她,就是那只被暂时收藏进来的、颜色稀有的蝴蝶,翅膀被无形的、坚韧的丝线牢牢固定,只能在这被精确丈量的方寸之间。
展示着属于“秦峰女人”这个崭新而烫手身份的、供人欣赏(或许只有他自己)的美丽与脆弱。
早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时间开始变得粘稠而缓慢,如同陷入琥珀的昆虫,每一个挣扎的瞬间都被无限拉长。
她踱步到那面占据整堵墙壁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如同用尺规作图般修剪出来的草坪和园艺景观,色彩层次分明,线条一丝不苟。
再远处,是环绕别墅的高大乔木和若隐若现的、顶部带着尖锐矛头的黑色铁艺栅栏。
风景美得像一幅印刷精美的明信片,却毫无生命的野趣与流动感。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推开一扇窗,指尖触到冰冷的合金窗框,用力,却发现它们都被内置的电子系统牢牢锁死。
只能开启一道狭窄得连孩童都无法钻过的缝隙,用于交换内外那被层层过滤后的、失却了原本味道的空气。
她回到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那台屏幕薄得像一片黑色冰晶的巨型电视机。
财经频道里,妆容一丝不苟的主播正用毫无感情的专业腔调分析着秦氏集团近期的股价异动,屏幕上闪过“权力交接”。
“董事会改组迫在眉睫”等醒目标题,下方滚动的字幕条里,秦岳、秦嵘等人的名字像毒蛇般游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细针,扎进她紧绷的神经。她几乎是慌乱地切换了频道,娱乐新闻里,穿着光鲜亮丽的明星们在红毯上争奇斗艳,谈论着最新的电影和天价代言。
那个曾经她奋力想要挤进去的世界,昨天还近在咫尺,此刻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一场旧梦。
手机就安静地躺在手边的沙发上,屏幕漆黑,像一只沉睡的黑眼睛。
她几次伸手将它拿起,指尖点亮屏幕,看着与秦峰那空荡荡的、几乎只有单向语音通话记录的对话界面(他习惯于下达指令,从不屑于进行文字交流),一种无力的虚脱感便蔓延开来,让她又颓然放下。
范媤垚那边也再无音讯,小文接她去试镜的那短短几个小时的“放风”,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给予囚犯的短暂慰藉。
梦醒之后,她被更紧地锁回了这名为“保护”的现实之中,锁链甚至比之前更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