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媤垚的回答,听起来坦诚且配合,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线索,尤其是关于王经纬的异常关注。
但她也非常巧妙地,在不露痕迹之间,将她自己从可能的责任与怀疑中摘了出去,同时,将最大的疑点,精准地引向了那位背景复杂的制片人王经纬。
这是基于事实的客观陈述,还是她精心设计的一次金蝉脱壳?王经纬那看似“周到”的安排和那句“不太平”的提醒,究竟是出于某种目的的商业示好,还是……
一种包裹着糖衣的、别有用心的警告?那个神秘电话背后若隐若现的势力,与这位王总,乃至与眼前这位千娇百媚、心思玲珑的范秘书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目前尚未浮出水面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前的迷雾,似乎因为这一通电话,变得愈发浓重,也愈发扑朔迷离。
但他并不急于立刻动用强力手段去驱散它们。有时候,耐心地让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可以安全活动的对手。
在迷雾中再多行走一段距离,反而能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出更多的破绽和真实的意图。
苏颜这枚看似被动、价值有限的“车”,其身上所牵连出的线头,似乎比他最初预想的,要更多,也更复杂。
他需要重新、并且是更为审慎地,评估她在这盘棋局中的真实价值与潜在风险,以及……
在接下来的几步棋中,究竟该如何更有效地使用这枚已经开始牵动各方神经的棋子。
是继续将她置于相对封闭、看似安全的“保护”圈内,作为一个静态的观察点?
还是……可以在可控的范围内,冒一些风险,让她去主动触碰、甚至轻轻搅动一下那些隐藏在深水之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线?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柔软的头等舱座椅靠枕上,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
但在他那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大脑深处,一个基于最新信息输入而调整的、更加缜密也更具攻击性的全新应对方案。
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构建、推演、优化,每一个可能的变量,每一种对手的反应,都被纳入考量,反复计算。
身下这架代表着人类工业文明巅峰的湾流公务机,依旧以其无与伦比的平稳姿态,刺破厚重的云层。
朝着那片注定不会平静的夜空疾驰而去,载着这位心思深沉如海、冷静近乎冷酷的棋手,飞向那片即将迎来更猛烈、更残酷风暴的权力狩猎场。
当那扇厚重的、镶嵌着繁复铜质雕花的别墅大门,在苏颜身后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沉重质感。
“哐当”一声彻底合拢时,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随着那一声闷响,被瞬间抽空了。
那声音不像是一扇门的关闭,更像是一座监狱最后一道闸门的落下,无情地斩断了她与外面那个拥有阳光、空气和不确定性的世界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
刚刚在试镜现场,从那短暂的、充斥着表演、灯光和虚伪客套的“正常”世界里所汲取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关于自由和自主的幻觉。
也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消散,被重新打回了这座华丽囚笼的原形。
小文驾驶的那辆线条刚硬、颜色压抑的黑色奔驰保姆车,早已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
消失在了别墅区林荫道尽头那片被暮色彻底吞噬的黑暗里,连引擎那低沉浑厚的尾音,也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那短暂的出行,只是她焦虑过度而产生的一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她独自一人,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僵立在空旷得足以让细微声响产生回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头顶那盏巨大水晶吊灯冰冷光芒的玄关处。
空气中,弥漫着中央空调系统孜孜不倦制造出的、恒温恒湿的、带着人工柠檬香精气息的“舒适”空气。
这气息曾经代表着奢华与享受,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毫无生命力的虚假。
那位永远如同上好发条般精准的管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走廊深处那片柔和的背景光晕中浮现出来。
他银白的头发梳理得如同刚被收割过的麦田,整齐得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脸上那副如同用精密仪器测量过的、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微笑。
此刻在苏颜眼中,却像是一张绘制精美的假面。“苏小姐,您回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AI语音合成。
“今晚的晚餐已经按照您一贯偏好的口味准备妥当,主厨推荐了清炖官燕,以及用柠檬黄油汁慢煎的银鳕鱼排,配了芦笋和野生菌。”
苏颜甚至连抬起眼皮、去回应那完美笑容的力气都匮乏了,只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动作机械地脱下身上那件质地柔软、还隐约带着外面世界寒气和汽车内皮革味道的羊绒薄外套。
递给了旁边另一位如同背景板般静默侍立、低眉顺目的年轻女佣。
那外套上残留的、属于“外面”的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般的不真实和遥远感。
她像是梦游一般,挪动脚步,走向那个长得有些夸张、足够容纳十几人同时用餐的餐厅。
巨大的长方形餐桌上,已经为她一个人摆好了全套熠熠生辉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那孤零零的一份晚餐。
像一幅被精心构图、却毫无生气的静物画,在头顶暖色调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极致奢华却又极致孤独的光芒。
她在那张高大的、椅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主位坐下,拿起那沉甸甸的、触手冰凉的纯银汤匙。
舀了一勺据说需要经过十几道工序、文火慢炖数个小时方能成就的清汤官燕。
汤色清澈见底,燕窝丝缕分明,香气清雅扑鼻,无疑是顶级的享受。然而,当那温润的汤汁滑过舌尖,准备唤醒味蕾时。
她却感觉自己的味蕾像是集体罢工了,无法传递任何关于“美味”的信号,吞咽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而缓慢,仿佛不是在享受珍馐,而是在进行一项枯燥且不得不完成的、令人疲惫的任务。
那个神秘电话里的每一个音节,此刻都像是被设置成了单曲循环,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播放着。
“奇迹”、“交易”、“三天期限”、“范媤垚”、“试镜机会”、“不纯粹”……
这些词汇,不再是简单的汉字组合,它们仿佛变成了一块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灼着她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末梢。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快速扫过餐厅的每一个角落——
那巨大的、占据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外,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泼洒般的庭院夜色,只有几盏刻意营造氛围的地灯。
在草丛树木间投射出幽绿而诡异的光芒,像极了潜伏在黑暗深处、窥视着屋内动静的野兽那冰冷的瞳孔。
她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觉得,连那些静默地站在房间角落、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目姿态的佣人,他们那看似恭顺的眼神背后,似乎也隐藏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隐秘的审视与观察。
这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时刻监视着的感觉,比直接面对一把抵住额头的枪。
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向上爬升。
这顿本该是享受的晚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内心巨大的压力下,草草收场。
她面前的餐盘里,食物几乎保持着端上来时的原貌,只是被动了几下,显得愈发狼藉。
管家如同掐准了时间一般,再次适时地出现在餐厅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
轻声询问是否需要为她准备餐后甜品或是由空运而来的新鲜水果拼盘。苏颜只是苍白着脸,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厌烦地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