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猎犬”已入场
江震岳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一声被扼住喉咙的咆哮,在空旷奢靡的回廊中沉闷地回荡,最终被这座宅邸自身的、冰冷的寂静所吞噬。
那声音里裹挟的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像无形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然后消散于无形。
凌烬立于客房厚重的丝绒窗帘之后,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如同她此刻审视这个世界的目光——冷静、克制,却绝不放过任何细节。
窗外,是江家耗费重金打造的庭院,草木修剪得一丝不苟,假山流水布局精妙,却透着一股刻意雕琢的死气沉沉,仿佛连自然本身在这里也必须遵循某种既定的、不容逾越的规则。
方才因混乱而惊起的飞鸟,早已落回被精心修剪过的枝头,梳理着羽毛,一切仿佛未曾发生。
表象的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暗流。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红木窗棂上极轻地叩击,节奏稳定,分毫不差,如同她体内精准运行的机械钟表,也与她此刻冰冷而清晰的心跳同步。
这并非紧张,而是一种高度专注下的本能,是思维齿轮高速运转时外在的微小体现。
在她身后,江月凝深陷在柔软的天鹅绒沙发里,像一只终于找到片刻栖身之所的、受伤的幼兽。
她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被凌烬以远超这个时代医疗水平的、近乎冷酷的效率与精准重新处理过——清洗、上药,用洁净的纱布严密包裹。
然而,生命的猩红仍旧固执地透过层层纤维,洇出一小块刺目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决绝与惨烈。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缺乏血色,像是久不见阳光的瓷器。
但那双曾经盈满绝望与死寂的眼眸,此刻却被彻底擦亮了,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宝石,清晰地映照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光,闪烁着一种经过剧烈情绪冲刷后、沉淀下来的冷冽与思考的光芒。
“他……还会回来吗?”江月凝的声音带着一丝过度使用后的干涩,但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对未知棋局走向的、近乎本能的审慎,“顾云深……还有江家,他们接下来,会用什么方式?”
她不再称呼江震岳和林婉为“父亲”“母亲”,这个称谓上的微妙转变,如同第一块被抽离的基石,标志着某种内在结构的崩塌与重建。
凌烬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凌烬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玻璃,投向了远方城市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而成的、模糊而璀璨的光晕。
那片光海之下,是欲望的渊薮,是算计的温床,是无数命运丝线交织的庞大网络。
“顾云深不会放弃。”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他代表的,从来不仅仅是他个人,或者顾氏家族。他是一种‘秩序’的具象化,是维护某种既定‘剧本’得以顺利演出的执行者。今天,他在纯粹的逻辑层面吃了亏,下一次卷土重来,必然会动用更多‘合理’范畴内的资源与人脉。比如,向你的‘主治医生’施加压力,扭曲你的精神状态鉴定结果;或者,从商业层面寻找突破口,制造舆论,切断你可能获得的一切外部援助。”
她微微停顿,像是给江月凝留出消化信息的时间,然后才继续分析,语气依旧冷静得像在解读一份复杂的战略报告:
“至于江家……无非两条路。要么,最简单粗暴,尽快将我们这两个‘不稳定因素’从物理意义上彻底‘处理’掉,一了百了,永绝后患。要么,暂时隐忍,按下怒火,动用一切手段查清我的底细,寻找能彻底拿捏我们、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决定性把柄。”
她终于转过身,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清晰轮廓,让她的表情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以江震岳的行事风格和目前的情势判断,他们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为什么?”江月凝追问,她开始主动进入凌烬的思维频道,学习这种冰冷的推演。
“因为‘处理’我们,风险太高,变数太大。”凌烬走到沙发对面,姿态放松地坐下,与周遭弥漫的紧绷氛围形成奇异而强烈的反差,
“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刚刚完成了一次对江淮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反击’。你现在,和过去那个沉默的、只会自我毁灭的受害者,已经不一样了。一个无声消失的受害者,死了也就死了,激不起多少涟漪。但一个敢于挥刀、并且身边伴随着一个来历不明、手段莫测的‘同谋’的复仇者,她的突然死亡,会像投入静湖的巨石,必然引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的调查。江震岳赌不起,尤其是在这个关乎江氏未来继承权、内外都有无数眼睛盯着的敏感时期。”
她的目光落在江月凝身上,开始布置任务,语气如同导师在布置一项关乎生死存亡的终极课题:“所以,现在是我们构筑防线、乃至准备反击的时刻。你需要立刻开始做两件事。”
“第一,扮演。”凌烬的语调不容置疑,“扮演好一个‘受到巨大刺激、情绪极度不稳但正在专业人士帮助下艰难尝试恢复’的受害者。你可以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适当流露出后怕、脆弱,甚至可以偶尔‘精神恍惚’,说一些看似无意义的呓语。目的,是让他们放松警惕,低估你的威胁。但你的内核,”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一切伪装,直视江月凝的灵魂深处,“必须如同磐石般稳定。记住你挥出那一刀时的感觉,那不是你的罪证,那是你挣脱锁链、找回自身力量源泉的开始。绝对不要让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在内心深处否定这一点。”
江月凝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头,眼神清明而坚定。
伪装脆弱,保留锋芒。她明白了。这是在利用对手对“规则”和“表象”的迷信,为自己争取宝贵的喘息时间和运作空间。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战斗。
“第二,回忆。”凌烬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挖掘出所有被尘埃与恐惧掩埋的真相,
“调动你所有的记忆,搜寻所有你能想到的,关于江淮、关于江震岳、林婉,甚至关于江氏集团那些看似不起眼、被忽略的细节。宴请的宾客名单里是否有常理之外的身影?公司账目上是否存在流向模糊、用途不明的款项?他们私下接触的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他们说过的某些不合时宜、甚至在当时让你感到费解或隐隐不安的话语……任何你觉得异常,或者仅仅只是让你感觉‘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具体缘由的碎片,都告诉我。不要自行筛选,不要预先判断,只需像倾倒积木一样,把它们全部陈述出来。”
江月凝眼中闪过一丝彻悟的光芒。凌烬不是在让她进行漫无目的的怀旧,而是在引导她建立一座独属于她自己的、用以对抗整个江氏帝国的“情报库”与“弹药库”。
这些看似孤立的、无用的记忆碎片,很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拼接出足以颠覆一切的致命真相。
她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努力在一片混沌而痛苦的记忆泥沼中艰难地搜寻。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画面,开始断断续续地、带着刺痛感浮出水面……
“大概……三年前,”江月凝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飘忽感,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狰狞的恶魔,“我半夜口渴得厉害,下楼去找水喝,无意中……听到江震岳在书房里打电话,他的语气……我从未听过的阴沉可怕。他提到……‘那对夫妻的死必须看起来像意外’,‘尾巴一定要处理干净’……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心脏跳得厉害,以为他是在谈生意场上你死我活的竞争,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溜回房间,蒙上被子,不敢再多想一秒……现在回想起来……”
江月凝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凌烬的心海中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父母死亡疑云!
这是一个潜在的、能彻底斩断江月凝对江家最后一丝虚幻情感羁绊、并可能直指江震岳核心犯罪事实的爆点。
“具体日期,还有印象吗?哪怕是大致的月份。”凌烬引导着,试图将模糊的记忆与客观的时间轴关联起来,“或者,在那通电话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江家、江氏集团,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某个此前推进艰难的项目突然变得异常顺利?某个原本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意外地退出或败北?”
江月凝努力地回想,眉头紧紧蹙起,几乎拧成一个结:“日期……真的记不清了,印象里,好像是秋天,天气刚开始转凉的时候……之后……好像没过多久,江氏就成功拿到了原本一直被苏家咬得非常紧的、南城那块所有人都看好的黄金地皮……当时江震岳很高兴,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晚宴……”
凌烬将这些关键信息——模糊的时间点(三年前秋)、关联事件(南城地皮)、潜在受益人(江氏集团及江震岳)——如同拼图碎片般,一一在脑中归档。这些都是未来可能作为“弹药”的线索。
“还有林婉……”江月凝继续道,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她每个月都会非常固定地、秘密地去见一个绰号叫‘王经理’的男人。从来不在公司,也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都是在郊区一个位置很偏僻、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私人茶室。有一次我被迫陪她去逛街,她中途借口有急事离开,我无意间在一个拐角看见……她正在把一个很厚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塞给那个王经理,看起来……绝对是现金。她看到我时,脸色瞬间就变了,非常难看,匆匆打发走那个人,然后立刻抓住我的胳膊,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我,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否则就要我好看……”
凌烬微微颔首。
私下的、非正常的大额现金往来,这通常意味着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可能是洗钱、贿赂、或是支付某些灰色地带的“服务”。
这个神秘的“王经理”,无疑是一个需要重点调查的关键人物。
就在江月凝努力从记忆的深渊中打捞更多可能有用的碎片时,客房的门被敲响了。
这一次,不再是先前那种粗暴的、充满宣泄意味的踹门,而是克制、规律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冰冷质感的叩击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在人心跳的间隙,带着一种程序般的精准。
管家去而复返,他的腰弯得更低,姿态更加谦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而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手工西装的年轻男人。
男人拥有极其俊朗的容貌,眉眼深邃如雕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张足以令大多数女性心动的面孔。
然而,这张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天生的、不容置疑的优越感与掌控欲,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他棋盘上任其摆布的棋子。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空间的中心,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他迈步走进房间,步伐稳健,带着一种审阅自己领地的从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沙发里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冰冷的江月凝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种几乎化为实质的、对于“偏离轨道者”的厌恶。
随即,他的视线便如同最精准的锁定系统,牢牢地、彻底地聚焦在了凌烬身上。
那目光锐利、倨傲、冰冷,仿佛在打量一个突然出现在精密仪器中的病毒,一个污染了完美棋局的、必须被立刻识别并清除的“错误”。
“凌烬?”顾云深开口,他的声音低沉,音色堪称悦耳,却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那并非询问,而是一种确认式的宣召,“我是顾云深。关于刚才发生在江家的事情,以及你的身份和你的真实目的,我想,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单独、且深入的谈话。”
他的出现,披着合乎情理的外衣——与江家有深度合作关系的顾氏家族继承人,关心世交家中发生的“意外”变故,以及对可能存在的、意图不明的“危险分子”进行必要的盘查。一切逻辑,似乎都顺理成章。
但凌烬知道,他不是来关心世交的。
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系统派来的,维护“原定命运线”的“清理程序”。是嗅到异常信号后,被率先投放至现场的——“猎犬”。
“猎犬”已入场。
凌烬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如同风暴眼中最为沉寂的区域,无波无澜,深不见底。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属于“系统造物”的、非人的秩序感与排斥力。
“可以。”
她也正想亲自会会这位,系统派来的第一位正式猎杀者。
看看这所谓的“气运之子”,这头系统麾下的“猎犬”,究竟有几分斤两。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