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给徐谦分配的廨舍狭小而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外加一个歪歪斜斜的书架,这便是全部家当。窗外正对着一堵高墙,终日不见多少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墨卷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
“徐直讲,这便是您的值房了。”领路的老吏语气平淡,眼神里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按制,直讲每月禄米三石,钱两贯。笔墨纸砚每月初一到典籍厅领取,若有短缺,自行添置。”
徐谦道了谢,老吏便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渐行渐远。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环顾这间将承载他理想与挣扎的小屋。桌案上积着一层薄灰,用手指一抹,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他打水擦拭,整理书架,将那枚木牌郑重地放在书案一角。
一切收拾妥当,他摊开国子监的规程册子。明日,他就要第一次站在那群心高气傲的监生面前,讲授《尚书》。
傍晚时分,有人敲门。门外站着的是日前在经筵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学生陈远,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学生见徐直讲初来,想必还未用饭,特从膳堂带了些吃食过来。”陈远笑容温润,举止得体。
徐谦请他进来,陈远将食盒放在擦干净的桌案上,里面是简单的两菜一饭。
“有劳你了。”徐谦确实饿了,也不推辞。
“先生日间在经筵上的发言,真是振聋发聩。”陈远在一旁坐下,眼中闪着光,“国子监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徐谦停下筷子:“哦?平日无人质疑吗?”
陈远压低声音:“祭酒大人治学严谨,最重师道传承。博士、助教们大多唯祭酒马首是瞻,学生们更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长此以往,大家只知背诵注疏,不敢有自己的见解。”
徐谦若有所思。陈远又道:“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不少同学对先生的理念很感兴趣。尤其是您说的‘观察水车’之事。”
“那你呢?”徐谦看向他,“你怎么想?”
陈远沉吟片刻:“学生以为,圣贤之道固然要学,但若只会死记硬背,不解其意,不会运用,与鹦鹉学舌何异?只是...”他顿了顿,“这话在国子监里,是不敢公开说的。”
徐谦点点头,心中对明日的课程有了打算。
次日清晨,辰时正刻,徐谦抱着几卷书,走进了率性堂。这是国子监六堂之一,他负责教授的是其中年纪较轻、进学不久的一批监生。
堂内约莫三十余名学生,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立刻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投向他,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明显的不以为然。
徐谦在讲席后站定,目光扫过全场,平静地开口:“今日起,由我为大家讲授《尚书》。我姓徐,名谦。”
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时,注意到后排几个学生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
“在开讲《尧典》之前,我想先问诸位一个问题,”徐谦放下书卷,“《尚书》为何重要?”
一个学生立刻起身,流利地回答:“《尚书》乃上古之书,记载圣王治国之道,是为政者必读之经典。”
“说得不错,”徐谦点头,“但除了为政,它对我们这些普通学子,又有何意义?”
堂内安静下来。这个问题,似乎不在他们熟悉的答题范围内。
徐谦不急于给出答案,而是话锋一转:“在讲解经文之前,我想先请诸位随我出堂一趟。”
“出堂?”学生们面面相觑,连堂内负责记录课堂情况的学正也抬起了头,面露诧异。国子监的规矩,授课期间不得随意离开学堂。
“正是,”徐谦已走向门口,“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学生们犹豫着,但在徐谦的目光催促下,还是陆续起身。一行人穿过庭院,引来其他学堂师生好奇的注视。
徐谦带着他们来到国子监后院的一处水井旁,井口架着常见的桔槔,利用杠杆原理打水。
“谁能告诉我,这桔槔为何能轻易提起满桶井水?”徐谦问道。
学生们愣住了,这似乎是工匠才需要懂的道理。
徐谦也不为难他们,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示意图:“这便是《尚书》中未曾明言,却蕴含其中的道理——杠杆之力。圣王治水,建造宫室,无不需要运用此类力学原理。读《尚书》,不仅要明白圣王说了什么,更要思考他们做了什么,以及为何能做到。”
他看着学生们若有所悟的表情,继续道:“经学不是死记硬背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智慧。我们要学的,是这种洞察事物本质、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回到率性堂,气氛明显活跃了许多。徐谦开始讲解《尧典》,他不拘泥于传统的章句训诂,而是引导学生思考尧舜时代的社会结构、治理方式,甚至带领他们推算当时的历法如何制定。
“先生,”一个学生鼓起勇气提问,“若按您所说,历法需依天象不断修正,那是否意味着圣王之法也非万世不变?”
这个问题相当大胆,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徐谦身上。
徐谦微微一笑:“天地都在变化,人世间的法则又岂能一成不变?圣王若在今日,见今日之天下,也必会制定适合今日的法度。我们要学的,是圣王通权达变的精神,而非固守具体的条文。”
下课的钟声响起,学生们却仍坐着不动,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
“今日课毕。”徐谦收拾书卷,学生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
“徐直讲,”一个面容稚嫩的学生追到门口,小声说,“您的课...很有趣。”
徐谦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这种教学方式。当天下午,徐谦就被叫到了祭酒值房。
赵铭德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课堂记录,正是学正对徐谦今日教学的详细记载。
“徐直讲,”赵铭德缓缓开口,“国子监授课,自有规制。你第一日便擅离学堂,在井边授课,又与学生讨论‘圣王之法可变’这等敏感话题,是否太过轻率?”
徐谦躬身行礼:“祭酒大人,学生以为,教学贵在启发思考。今日所为,皆是为此。”
“启发思考?”赵铭德抬起眼,“你可知你那些言论若传出去,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国子监,就等着抓这种‘离经叛道’的把柄!”
“学生谨记祭酒大人教诲,”徐谦不卑不亢,“但学生以为,若因惧怕非议而不敢探索真知,才是辜负了朝廷设立国子监育才之本意。”
赵铭德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挥了挥手:“你好自为之。下去吧。”
徐谦退出值房,心中明白,这仅仅是个开始。赵铭德的警告并非全然出于恶意,这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后辈的维护。但观念的冲突,不会因此消弭。
回到廨舍,他发现门下塞进了一封信。拆开一看,是张太师的短笺,只有寥寥数字:
“闻今日课,颇新颖。慎行之。”
徐谦将短笺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国子监的暮鼓声声传来,沉重而悠长。在这座承载着千年学术传承的最高学府里,他这颗不合时宜的种子,已经悄然落地。
能否生根发芽,尚未可知。但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