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的授课方式很快在国子监激起了涟漪。
率性堂的课堂气氛日渐活跃,越来越多的学生敢于提问,甚至挑战他的观点。徐谦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鼓励这种思想碰撞,常常一个问题引发整堂课的激烈辩论。
“徐直讲,若按您所说,治学当以实证为本,那《禹贡》所载九州物产、山川地理,是否也需实地勘验?”一个叫周霖的学生在课上发问。
这正是徐谦期待的问题。他取出自己绘制的一幅大晟疆域图,与古籍中的《禹贡》图并排挂在墙上。
“诸位请看,《禹贡》九州与今日我朝州县已有很大不同。黄河改道,湖泊淤塞,山林开垦,千百年来的变化,岂是坐在书斋中能够想象的?”
他指着地图上的几处标记:“这是我根据近年地方志和商人游记标注的物产分布,与《禹贡》所载相比,已有十余处不同。若地方官仍按古书征税纳贡,岂不谬之千里?”
课堂上一片寂静,学生们看着那幅详细标注的当代地图,眼中闪烁着新奇的光芒。他们从未想过,经书中的内容可以与现实如此直接地对照。
“所以,读《禹贡》,不仅要明白古代的贡赋制度,更要思考如何在今天建立合理的税收、物流体系。”徐循循善诱,“学问之道,贵在通今,而非泥古。”
下课后,几个学生围到地图前仔细观看,议论纷纷。
“徐直讲,这幅图能借我们临摹吗?”周霖兴奋地问。
“当然可以,”徐谦笑道,“不过我更希望你们能在此基础上,各自选择一个州县,收集更多资料,完善这幅地图。”
这个提议让学生们更加兴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各自感兴趣的州县。
然而,变革的阻力也随之而来。
三天后,徐谦发现率性堂的学生少了好几个,包括课堂上最爱提问的周霖。询问之下,才知他们被调去了修道堂,由一位古板的刘博士授课。
“为什么突然调走这么多学生?”徐谦找到负责学籍的博士。
对方支支吾吾:“这个...是祭酒大人的意思,说是要平衡各堂学业进度。”
徐谦心知肚明,这是赵铭德在限制他的影响。但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回到率性堂。
剩下的学生显然也听到了风声,课堂气氛变得沉闷。徐谦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忧虑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坚定。
“今日我们讲《洪范》九畴,”他如常开始授课,“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诸位:若你们是地方官,治下洪水泛滥,当如何应对?”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回答。
徐谦不以为意,自顾自往下说:“按照《洪范》,当先‘敬用五事’,修身立德,然后‘农用八政’,安排民生。这些固然重要,但洪水当前,百姓身家性命危在旦夕,是否应该先组织人手加固堤防,疏导河道?”
一个学生小声说:“可是,若不先修德政,恐违天和...”
“德政在心,也在行。”徐谦打断他,“及时救灾安民,不就是最大的德政吗?治理洪水,需要懂水利工程的人才;安置灾民,需要懂统筹规划的官员;恢复生产,需要懂农桑技术的专家。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强调,读书人要学实务,要懂经世致用。”
他看着台下若有所思的学生们,语气诚恳:“我知道,近来有些传言,说我的授课方式不合规矩。但我想告诉诸位,学问的真谛在于探索真理,服务现实。若读书只为科举功名,不为济世安民,那才是辜负了圣贤教诲。”
课堂上一片寂静,然后,不知是谁先开始,响起了掌声。起初稀稀拉拉,随后越来越响亮。
课后,徐谦回到廨舍,发现陈远已在门外等候。“先生,周霖他们虽然调走了,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愿意每晚抽时间,继续跟您学习那些...实务之学。”陈远压低声音说。
徐谦心中一动:“你们不怕受影响吗?”
陈远笑了:“先生说过的,治学贵在求真。若是因惧怕而放弃求知,那读书何用?”
于是,从那天起,每到夜幕降临,徐谦的廨舍里就会聚集起十来个学生。他们不敢点太多灯烛,只能围坐在一盏油灯下,听徐谦讲解算学、地理、水利等实用知识。
徐谦从最简单的测量开始教起,带领他们计算国子监内建筑物的高度、水井的深度。他用沙盘演示地形地貌,讲解不同地质条件下的筑城要点。他甚至找来一些简单的机械模型,解析其中的力学原理。
这些在正统教育中被忽视的知识,让学生们大开眼界。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知识最纯粹的好奇。
“先生,这些学问为何不能纳入正经课程?”一次夜课后,一个学生忍不住问。
徐谦吹灭油灯,在黑暗中轻声回答:“因为改变需要时间。但只要我们坚持,总有一天,这些知识会成为每个学子必备的素养。”
然而,这样的秘密聚会终究没能持续太久。一个月后,赵铭德再次召见了徐谦。
这一次,祭酒值房里还坐着另外几位博士,包括那位调走周霖的刘博士。气氛明显比上次更加凝重。
“徐直讲,近来监内有些传闻,说你每晚私下聚集学生,讲授一些...非正统的学问。”赵铭德开门见山,语气严厉。
徐谦平静回答:“学生只是应一些好学之士的请求,答疑解惑而已。”
“答疑解惑?”刘博士冷笑一声,“讲解勾股测望也就罢了,为何要议论朝政,批评现行科举取士不公?”
徐谦心中一震,明白他们中间出了告密者。他稳住心神:“学生从未批评科举,只是认为教育应当更加全面,培养多方面的人才。”
“巧言令色!”刘博士怒道,“你那些言论,早已超出学官本分!祭酒大人,徐谦此举,分明是结党营私,蛊惑人心,应按监规严惩!”
赵铭德看着徐谦,目光复杂:“徐直讲,你还有何话说?”
徐谦深吸一口气:“学生所为,皆出于教育之本心。若因此获罪,学生无话可说。但请祭酒大人明鉴,那些学生都是自愿前来,只为求知,何来结党营私之说?”
值房内陷入僵持。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张太师到访。”
张珩迈步而入,仿佛不知道房内的紧张气氛,笑道:“诸位都在?正好,老夫带来一个消息:皇上日前翻阅《禹贡》,对其中地理变迁甚感兴趣,欲在国子监内设一地理科,专门研究古今地理变化。祭酒大人,你觉得如何?”
赵铭德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张珩看向徐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徐直讲,我听说你对此颇有研究,还绘制了一幅当代疆域图?明日带进宫来,给皇上看看吧。”
徐谦愣住了,随即明白这是张珩的出手相助。他躬身应道:“学生遵命。”
赵铭德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缓缓道:“既然太师有命,徐直讲,你好生准备吧。”
从祭酒值房出来,徐谦与张珩并肩走在国子监的庭院中。
“好险,”张珩轻声道,“若我再晚来一步,赵铭德恐怕就要按监规处置你了。”
“谢太师解围。”徐谦由衷道。
张珩摆摆手:“不必谢我。你可知皇上为何突然对地理感兴趣?”
徐谦摇头。
“北方边境不稳,漕运连年不畅,皇上深感缺乏精通地理的人才。”张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的机会来了。好好把握。”
徐谦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明白,这不仅是他的机会,更是他推行教育改革的契机。
第二天,他带着那幅精心完善的地图进宫面圣。地图上不仅标注了州县疆界,还详细记录了主要山脉、河流、物产分布及交通要道。
皇上对地图赞不绝口,当即下旨:在国子监内增设地理科,由徐谦兼任博士,选拔优秀监生学习。
消息传回国子监,引起轰动。地理科的设立,打破了几百年来国子监只有经史课程的格局。而那些曾经在夜晚偷偷跟徐谦学习的学生,成为第一批入选地理科的监生。
赵铭德和守旧派虽然不满,但皇命难违,只能眼睁睁看着徐谦在国子监内站稳脚跟。
然而徐谦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地理科的设立如同在坚固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但要融化整片冰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秋去冬来,国子监内的银杏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徐谦站在地理科的讲堂前,看着台下那些充满期待的面孔,开始了他的第一堂正式地理课。
“今日,我们不讲《禹贡》,不讲《汉书·地理志》,”他展开那幅曾经引发争议的地图,“我们讲的是,如何用双脚丈量土地,用双眼观察山河,用手中的笔,绘制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地理图志。”
窗外,北风呼啸,但讲堂内,一股新的思潮正在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