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天还没亮,城市安静得能听见呼吸。江逾白拖着行李箱下楼,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他抬头望向三楼的阳台,灯亮着,窗帘未合严,沈照站在里面,一动不动。
她没有下来送他。
风有些凉,吹起她的发丝,手中那枚红伞钥匙扣轻轻晃动。那是江逾白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不贵,却一直挂在手机上,七年未曾更换。她说这颜色好看,其实是因为那天他穿白衬衫弹琴,她穿红舞裙起舞,灯光洒落,一切都暖得像梦。
车子拐过街角消失不见,她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紧紧攥着钥匙扣,有些疼,但她不愿松开——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她回到客厅,屋里仿佛还停留在昨夜的模样。电视仍停在他们一起看过的演出视频页面。她坐回沙发,位置没变,连抱枕歪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最底,点开了那张旧照片。
那是七年前,她第一次独舞演出那天。
后台嘈杂,她穿着新舞鞋热身,脚踝上的绷带松了,便弯腰重新绑好。镜头之外,江逾白坐在钢琴前调音,神情冷淡,眉头微蹙,仿佛与周遭毫无关联。那时他们互不相识,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导演临时叫他为这支舞配乐,他是被安排来的,不是自愿留下的。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轻声说:“江老师你弹吧,我跳给你看。”说完,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却不小心没站稳,差点摔倒。
但她立刻站直,继续把动作跳完。
后来她才知道,正是那个瞬间,让他决定留下。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熄灭,映出她自己的脸:眼睛泛红,嘴唇干涩,神情像极了当年那个躲在角落、渴望被看见的小女孩。
外面天色渐明,楼道里传来邻居出门上班的动静,关门声、电梯声此起彼伏。生活如常运转,唯独她像是静止的。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玻璃杯冰凉刺手。路过书房时停下脚步。门关着,屋内无光,电脑已经关闭。她知道他昨晚熬夜改完了行程文档,在返程日期旁备注了一句:“预留三天,用于出席沈照结课演出。”
她没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两秒。再多看一眼,或许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一整天她都没出门。中午点了份蔬菜饭团,吃了一半便放下了。剩下的时间,她蜷在沙发上反复观看那场演出的录像。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但音乐的节奏仍在心底回响。
画面中的她动作尚显生涩,表情也不够到位,可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抬腿都倾注了全部认真。
而他呢?坐在钢琴前,手指飞快跃动,节奏精准,整个人冷静得近乎疏离,仿佛台上的一切与他无关。
那时她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冷?什么都不在乎。
如今她终于明白,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把所有情绪都藏进了琴声里。
傍晚将近七点,夕阳斜照进客厅,茶几上铺开一道光影,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忽然,门锁轻响。
她猛地抬头,以为是错觉。心跳骤然加快,手指不自觉抓紧了沙发。
下一秒,钥匙转动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来。
咔哒——
门开了。
江逾白走了进来,手里仍是那只行李箱,但他换了衣服。不再是早晨那件深灰色西装,而是换上了黑色针织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上那只旧手表——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如同只是下班归来:“还没去练?”
她摇头,声音很轻:“等你回来再练。”
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踏实的安宁,仿佛刚才的分别从未发生。
夕阳落在茶几上,那道光正好横在他们之间,又悄然将两人的影子连成一片。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低沉:“你说得对,这不是电影,是我们一起过的生活。”
她笑了,眼角微湿:“那……以后的日子呢?”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怔了一下,慢慢把手递过去。他的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轻轻将她拉了起来。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向阳台。
天刚黑,远处高楼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整座城市宛如撒满了星子。天上也开始浮现星星,不多,却明亮清晰。
他倚着栏杆,她站在身旁,头缓缓靠上他的肩膀。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让她忽然觉得无比安稳,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们像两颗星星,”她轻声说,“各自走得很远,轨迹分开又靠近,绕了很多年,终于走到一起了。”
他低头看她,没说话,伸手将她往怀里搂了搂,让她靠得更稳。然后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嗓音微哑:“嗯,以后一起走。”
她闭上眼,嘴角扬起。
这一刻她懂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在追他。他走得坚定,走得遥远,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她曾害怕有一天他会停下,转身离去,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再走在前方等她追赶,而是转过身,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同一个方向。
她想起早上他离开时,一句话都没多说。她在阳台上喊了句“路上小心”,他只是回头点了点头,便上车离去。她原以为他是怕她挽留,怕情绪失控耽误行程。
其实他知道,不必说什么。
她会等他,他也一定会回来。
“你是不是取消航班了?”她问,声音闷在他胸口。
“改签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怕你问我为什么。”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他沉默了几秒,望着远处的夜空,才缓缓开口:“文档里写了要留三天,是为了你的演出。但如果我当天就走,你就只能看到一句话。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只在文件里写个承诺。”
她鼻子一酸,抓着他袖子的手收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吗?”她忽然抬头看他,“导演让你弹琴,你本来不想答应的。”
“我记得。”他嘴角微扬,“你说‘江老师你弹吧,我跳舞给你看’,然后在我面前转了个圈。”
“那你为什么最后同意了?”
“因为你转圈的时候摔了一下。”
她睁大眼睛:“那是意外!地板滑!”
“我知道。但我发现你摔倒也不怕,爬起来继续跳。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有意思。”
她笑出声:“所以你是被我摔出来的灵感?”
“算是。”
笑过之后,她又安静下来。风吹动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她低声说:“我一直害怕,怕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你那么优秀,做什么都能成功,而我……有时候连表情都演不好,评委说我没感情,观众说我动作漂亮但缺乏灵魂。”
“你现在能演好了。”
“可我还是会紧张。”
“那就紧张。我在下面看着你,你就不会忘。”
“你每次都在下面吗?”
“只要你需要。”
她仰头看他,眼里闪着光,像有星辰坠落:“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
“以后不管去哪儿,出发前都要抱我一下。不算早上那次,那次你走得急,不算。”
他看着她,眼神温柔,点头:“好。”
“还有,不准删我消息。”
“不删。”
“不准让别人碰你耳机。”
“嗯。”
“不准……”她还想说下去,他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短暂的一触,她整个人僵住,脸颊瞬间红透至耳根。
“这是让你闭嘴。”他说,一本正经,眼里却藏着笑意。
她推他,没推开。他反而搂得更紧,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腰。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低声贴着她耳边说,“不是工作太多,也不是被人批评。我最怕的是,有一天你不再给我发‘江老师你在干嘛’这种无聊消息。”
她睁大眼:“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知道。”他轻笑,“所以我一条都没删。你发的每一条,我都留着。连你发错的语音,我也存着。”
“什么时候发错过?”
“上周三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你说‘今天好累啊’,三秒后撤回了。我没让你撤掉。”
她瞪他:“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因为那是你第一次想对我说软话,又不敢说出口。”
她低下头,埋进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现在敢说了。我很想你,每次你不在,我就坐立不安。我不怕你说我烦,也不怕你觉得我黏人。我就想天天看到你,听到你说话,知道你平安。”
他抱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风穿过阳台,吹动睡衣的袖角。世界依旧运转,但他们的时间仿佛停驻。
最后,他轻声说:“我也是。”
她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是。”
她笑了,眼角湿润。
他们就这样站着,没人提行李箱还在门口,也没人说明天几点起床。星星越来越多,远处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整座城市在夜里静静呼吸。
她忽然想起什么:“你早上走的时候,我喊你路上小心,你点头了。但我后来想,你应该说‘我会回来’。”
他低头看她,目光认真:“现在可以说了。”
她等着。
“我会回来。”他一字一顿,“每一次都会。”
她点点头,重新靠回他肩上。
楼下传来清洁工收垃圾桶的声音,远处有车辆驶过。世界照常运转,但他们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小声问:“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做很多事吗?”
“你想做多少,就有多少。”
“我要做一百件。”
“那就做一百件。”
“第一件呢?”
“明天陪你去上课。”
“第二件?”
“回来给你做饭。”
“第三件?”
“带你去看星星。”
“第四件?”
“陪你跳舞。”
“第五件?”
“听你讲今天发生的所有小事。”
她笑了:“这些都不是大事。”
“对我来说是。”
她不再问了,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阳台外,星河铺满夜空。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她忽然说:“你说我们算不算已经结婚了?”
“法律上不算。”
“那感情上呢?”
“早就结了。”
“谁先动的心?”
“你。”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第一次见我,彩排时偷拍了三十七张照片。”
“你看过我手机?!”
“我不用看。你每次看我,眼神飘过来又马上移开,那种慌乱,骗不了人。”
她脸红了:“那你呢?”
“我比你晚三个月。但确定的时候,比你早一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知道你会喜欢我,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用了三个月,确认我也一样。”
她仰头看他,认真问:“那你后悔吗?”
“从来没有。”
她笑了,靠得更近。
他低头,在她发间轻声说:“别松。”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夜很深,风很轻,心很满。
他们站在这里,不说永远,却已经拥有了比永远更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