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宇调遣镇界军精锐入紫垣“平乱”的旨意,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帝国残存的向心力。
持续的高压、无休止的盘剥、朝堂上赤裸裸的厮杀,尤其是玄黄秘库被蛀空的真相在高层小范围隐秘流传开后,所有还对帝国存有一丝幻想的人终于明白——这艘巨轮已千疮百孔,沉没只在顷刻。
自救,成了唯一的本能。
一场规模空前、自上而下、有组织的大逃亡,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骤然冲破了地表。
起初是零星的。
某位兵部郎中在接到调防令的当夜,携家带口,连同数名心腹将领及其亲眷,凭借职务之便,启用一座早已废弃的偏僻古传送阵,目标直指万兽山脉外围。
一位户部主事,在龙影卫上门前一刻,焚毁账册,利用核查边镇粮饷的权限,登上前往边境的官方云舟,中途“遭遇流匪袭击”,整船人神秘消失。
很快,逃亡从个体行为演变为成建制的溃散。
最先崩溃的是边境镇界军的部分军团。
他们常年驻守苦寒之地,对帝国忠心本就更基于资源配给,如今连基本修炼用度都被层层克扣,甚至需要自掏腰包购买劣质丹药维持战力。
当得知中军精锐被调入紫垣参与内斗,而他们还要面对虎视眈眈的邻境势力时,绝望蔓延。
“第三、第七、第十一军队集体叛变,击杀监军,开启要塞防护大阵,宣布……脱离帝国,据守待价而沽!”
“西线‘黑风铁骑’万余人马,在副将带领下,裹挟粮草辎重,冲垮友军防线,遁入无尽荒漠,不知所踪!”
“报!南境‘澜沧水师’半数舰船以演习为名离港,现已确认……他们驶向了迷雾海方向,疑似……疑似往逍遥城而去!”
一道道加急军报,不再是隐晦的暗示,而是赤裸裸的崩溃描述,雪片般飞向中天紫垣,却大多堆积在已然瘫痪的通政司,再也无法及时呈递御前。
帝国的官僚体系,这台曾经精密运转的机器,此刻成为了逃亡的最佳工具。
官吏们利用尚未完全失效的职权,互相勾结,批量伪造公文、调令、勘合。
一队队挂着“巡查”、“督粮”、“宣慰”旗号的云舟、车驾,堂而皇之地穿过本应戒备森严的关隘和传送阵。
他们的目的地出奇地一致:万兽山脉,逍遥城。
更令人瞠目的是皇室旁系和外戚集团。
他们拥有更便捷的渠道——那些在逍遥城的皇子们。
起初是隐秘的传讯,请求皇子利用“特权”,在逍遥城内为他们预留安身之所,打点关系。
很快,这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一位郡王,带着整个王府的嫡系子弟和积累数百年的财富,伪装成商队,持着某位皇子暗中送出的“信物”,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了数道本应由“九阙禁天大阵”严密监控的区域。
事后才知,镇守那些区域的将领,早已收了巨额贿赂,甚至其本人也做好了随时出逃的准备。
帝国耗费巨资布置、号称可禁绝一切的“九阙禁天大阵”,在成建制、有组织的内部腐蚀下,形同虚设。
阵法需要能量核心,而看守核心的修士,心早已飞向了逍遥城。
阵法需要区域联动,而负责区域的官员,正忙着将自家子侄送出去。
所谓的封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逍遥城外,昔日略显荒凉的万兽山脉边缘,如今已是人声鼎沸。
来自钟离帝国各地的云舟、飞辇、灵兽坐骑,密密麻麻,铺满了天空与地面。
有拖家带口的官员,有丢盔弃甲,伪装成平民的军士,有珠光宝气却难掩惊惶的皇室宗亲。
他们排起长队,焦急而敬畏地望着那座被朦胧玄光笼罩的奇异城池。
城门口,灰侍的身影依旧沉默,履行着审核与引导的职责。
柳清瑶与厉万劫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协调着骤然激增的人流。
柳清瑶面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安排新来者登记,讲解逍遥城规则,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对帝国如此迅速崩塌的复杂感慨。
厉万劫则嘴角常挂着一丝讥诮,看着那些昔日或许高高在上的帝国权贵,如今为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而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模样。
一位前帝国侍郎,踏入城门的瞬间,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却又公平冰冷的规则之力,再回头望了望身后乱哄哄的、代表着旧秩序崩溃的景象,竟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从巨大压力和不安全感中骤然解脱的虚脱。
中天紫垣,凌霄宝殿。
钟离宇孤坐在龙椅上。
殿内空旷,昔日济济一堂的文武重臣,或逃亡,或下狱,或称病不出。
只剩下渡鸦如同幽灵般立在阴影里。
“陛下……”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刚、刚得到消息……安平王殿下……他、他带着整个王府,进了逍遥城!”
安平王,是钟离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帝国最有权势的亲王之一。
钟离宇没有动,也没有怒。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挥了挥,示意内侍退下。
那动作,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老。
他望向殿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席卷整个帝国的出逃洪流。
他试图刮骨疗毒,却引发了全身的溃烂。
他想要破而后立,却发现根基已失,再无“立”的可能。
帝国的崩溃,不是来自外敌,而是源于内部信仰的彻底丧失。
而逍遥城,那个他最初视为疥癣之疾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所有绝望者眼中唯一的净土,用其冰冷而绝对的规则,为他钟离帝国的棺椁,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
中天紫垣的核心禁地,社稷坛。
这座沟通帝国气运的古老祭坛,此刻不再流转着温润祥和的紫金帝气,反而发出一种低沉而不祥的嗡鸣。
坛体上象征帝国疆域的浮雕,那些原本清晰的山川河流脉络,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黯淡,甚至出现细微的龟裂。
钟离宇独立于坛前,帝袍在紊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他脸色铁青,双手正不断打出繁复玄奥的法诀,试图引动社稷坛最深处的力量,强行稳定那覆盖整个帝都的“九阙禁天大阵”,并以此为核心,调动残留的帝国龙脉,对逍遥城方向发动倾力一击!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是帝国万年积累的终极力量,足以撼动天地,抹平山河。
他要用这雷霆万钧之势,告诉所有人,挑衅帝威的下场!
“朕乃天命所归!钟离帝宇!聚!”
他低吼一声,指尖逼出一滴蕴含着磅礴帝气的紫金精血,融入法诀之中,射向社稷坛中心。
预想中天地灵气疯狂汇聚、大阵光华万丈的景象并未出现。
社稷坛只是剧烈震颤了一下,坛体裂缝骤然扩大!那股试图被引动的浩瀚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囊,非但没有凝聚,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溃散、流失!
更可怕的是,那维系着帝都安危的“九阙禁天大阵”的光幕,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光华急剧闪烁、明灭不定,原本凝实的光壁变得稀薄透明,甚至出现了几处肉眼可见的破洞!
“噗——!”
气机反噬之下,钟离宇身形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祭坛。
他踉跄后退数步,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失控的社稷坛和濒临崩溃的大阵。
“为何……为何会如此?!”他低语着,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茫然的神色。
这社稷坛与帝国气运相连,大阵能量源于龙脉,只要帝国疆域尚在,子民犹存,力量便不该枯竭得如此之快!
“因为帝国的‘天命’,已不在陛下身上了。”
渡鸦的身影从社稷坛扭曲的阴影中缓缓浮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沙哑。
钟离宇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渡鸦!你此言何意?!”
渡鸦微微抬头,猩红的眼眸望向大阵光幕之外,那冥冥中气运流向的虚无之处:“陛下还不明白吗?人心所向,即是天命所归。
如今帝国子民,从勋贵宗亲到边军士卒,从朝堂重臣到荒野散修,他们用脚投票,将身家性命、未来希望,乃至他们自身所承载的那一份微末气运,都投向了……逍遥城。”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祭坛上那些不断黯淡、碎裂的疆域浮雕:“您看,这每一道裂痕,都代表着一郡一地的失控;每一处黯淡,都意味着一方气运的剥离。
不是大阵不稳,是支撑大阵的帝国国运,已然千疮百孔,濒临枯竭!”
“逍遥城未曾发一兵一卒,只是立下规则,静待愿者上门。
而帝国……却是在陛下您的意志下,亲手将子民、将气运,推向了对方。
强硬对抗?陛下,我们如今对抗的,不是林逸,而是这滚滚向前的人心洪流,是这已然倾覆的天命啊!”
“荒谬!”钟离宇怒斥,但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朕乃天子,朕即是天命!”
“陛下!”一个苍老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数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社稷坛周围。
他们是皇室宗老会的成员,皆是修为精深的老祖级人物,平日里深居简出,是帝国最后的定海神针。
然而此刻,他们看向钟离宇的目光,却充满了复杂、失望,甚至是……疏离。
为首的白发宗老,手持一根蟠龙杖,沉声道:“宇儿,罢手吧。
社稷坛异动,大阵濒崩,皆因国运流失殆尽。
你再强行催动,非但无法杀敌,只会加速紫垣崩溃,让我钟离皇室万年基业,彻底灰飞烟灭!”
另一名宗老接口,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当务之急,是保全皇室血脉,保留复兴火种!而非行此玉石俱焚之举!那逍遥城……或许可谈!或许可为我等留一线生机!”
“闭嘴!”钟离宇勃然大怒,目眦欲裂,“尔等身为宗老,竟欲向那忤逆之城摇尾乞怜?!”
“非是乞怜,是审时度势!”白发宗老寸步不让,手中蟠龙杖顿地,“你若一意孤行,便是将整个皇室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届时,休怪宗老会……行使废立之权,以保宗庙!”
废立之权!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钟离宇耳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往日对他恭敬有加的叔伯长辈,看着他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自保之意。
众叛亲离。
这一刻,钟离宇真正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朝臣逃亡,军队溃散,兄弟背叛,现在,连维系皇室根基的宗老会,也要离他而去。
他缓缓环视四周,社稷坛裂纹蔓延,大阵光幕摇曳欲碎,宗老们目光冰冷,唯一的谋士渡鸦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仿佛在为他默哀。
曾经俯瞰众生的天帝,如今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有的雄心、算计、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逆血涌上,被他强行咽下。
那支撑了他数千年的帝王骄傲,仿佛随着溃散的气运,一起崩塌了。
钟离宇站在原地,帝袍上沾染着自身吐出的血迹,斑驳刺目。
他没有再看那些目光闪烁、心意已决的宗老,也没有理会如同融入阴影般的渡鸦。
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缓缓扫过这熟悉的社稷坛——他曾在此祭祀天地,接受万民朝拜,坚信自己是天命所归,是这庞大帝国唯一的主宰。
可如今,坛体裂纹遍布,象征疆域的浮雕模糊黯淡,如同帝国版图在他眼前寸寸碎裂。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涌来,渗入他的骨髓,冻结他的灵魂。
朝臣、军队、兄弟、子民……甚至守护皇室的宗老,都离开了。
不是死于外敌之手,而是用脚,走向了那个他最初不屑一顾的逍遥城。
这偌大的紫垣,这万丈的荣光,此刻只压在他一人肩上,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一生,在脑海中飞速倒流。
自幼被立为储君,接受最严格的帝王教育。
他所学的一切,都围绕着两个字——“秩序”。
等级森严的秩序,法度严明的秩序,权力集中的秩序。
他坚信,唯有绝对的秩序,才能带来永久的稳定,才能支撑钟离帝国万世不移。
他登基之后,更是将这套秩序推行到极致。
官僚体系层层制衡,资源分配与权责严格挂钩,一切都要遵循既定的“章法流程”。
他以为,这就是明君之道,是帝国强盛的基石。
他甚至为此自得,俯瞰着麾下势力相互制衡,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利于帝国统治的平衡。
可现在,他维护一生的“秩序”,变成了什么?
它变成了僵化的流程,让赈灾的奏疏在公文旅行中延误时机,让边关的急报在层层审批中失去意义。
它变成了腐败的温床,官员们不再思考如何造福一方,而是钻营如何利用规则漏洞,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功绩点。
它变成了冰冷的枷锁,压制了英才,窒息了生机,将所有鲜活的力量都束缚在陈腐的框架内,最终引发了最彻底的反噬——人心的背离。
他试图“刮骨疗毒”,用更严厉的手段,想要剜去腐肉,重塑秩序。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刮骨疗毒”,而是拿着生锈的刀子,在早已化脓的伤口上疯狂搅动!
他逼着官员们去创造功绩,却加速了他们将帝国最后一丝元气转化为私利的进程。
他强行调动资源,却暴露了国库早已被蛀空的真相,彻底动摇了统治根基。
他派兵“平乱”,却点燃了最后引爆火药桶的引信。
他越是努力地想维护这个秩序,就越快地摧毁了它。
“秩序……稳定……”钟离宇低声咀嚼着这两个他奉若圭臬的词语,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苦涩、近乎癫狂的弧度。
这秩序,维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帝国的繁荣,还是……只是他钟离宇一人独尊的皇权?
这稳定,是生机勃勃的平衡,还是一潭死水、不容丝毫变动的死寂?
他想起逍遥城。
那里没有严密的等级,没有繁琐的法度,只有一条冰冷而绝对的规则——认钱不认人。
可偏偏是这看似“粗陋”的规则,却吸引了无数人蜂拥而至。
因为在那里,付出就有回报,机遇相对公平,每个人的努力都能被看见,每一分逍遥钱都代表着真实的付出与收获。
那是“真实”。
而他的帝国呢?奏章上是虚假的功绩,库房里是虚假的库存,朝堂上充斥着虚假的忠诚。
所有人都在一套僵死的体系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维持着表面的繁荣,内里却早已被掏空。
他追求了一生的稳定,原来竟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虚假繁荣,是扼杀一切生机的僵死之壳!
“人心的向背……即是天命的归属……”渡鸦之前的话语,如同丧钟,在他心中轰然回响。
帝国的根基,从来不是什么强大的镇界军,不是什么玄妙的九阙禁天大阵,甚至不是这社稷坛汇聚的龙脉气运。
是人心。
是亿万子民愿意在这套体系下生活、奋斗,愿意相信这个帝国能带给他们希望和未来。
当他维护的秩序变成枷锁,当他追求的稳定变成死寂,当真实被虚假彻底掩盖……人心,自然就流向了他处。
他输给的,不是林逸,不是逍遥城,而是他自已一手铸就、并死死抱着的,那名为“秩序”的棺材!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钟离宇忽然笑了起来,起初是低沉的冷笑,继而变成无法抑制的狂笑,笑声在空旷死寂的社稷坛前回荡,充满了自嘲、悲凉和一种彻骨的明悟。
他笑自己一生英明,却直到帝国崩塌、众叛亲离的最后一刻,才看清这最简单的道理。
他笑自己维护的秩序,最终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笑声渐歇。
钟离宇缓缓挺直了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那种偏执的疯狂和绝望,却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带着血色的平静所取代。
他最后看了一眼裂纹遍布的社稷坛,转身,步履有些蹒跚,走向那幽深的大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