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凌晨五点，天色未明，化工厂上空的浓烟依然如一条狰狞的黑色巨蟒，扭曲着盘踞在城市的天际。周正帆站在应急指挥部的帐篷外，指尖的烟燃了半截，却忘了吸。于晓伟快步走近，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屏幕的冷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秘书长，舆论失控了。”
周正帆滑动屏幕，几条标着“爆”字的热搜词条刺入眼帘：
“金光化工爆炸死伤数百，现场如人间地狱”
“市政府隐瞒真相，疑似官商勾结”
“三个月前安全检查疑点重重，为何整改不力？”
每个词条下都配着触目惊心的图片和视频——冲天火光、哭喊的伤员、扭曲的金属残骸，甚至有一张特写照片，拍的是一只落在废墟中的童鞋，配文直指“官员漠视生命，学童遇难”。评论区早已沦陷，愤怒的网民将“市政府无能”“要求市长下台”的呐喊顶到最高。
“这张童鞋的照片是哪里来的？”周正帆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于晓伟摇头：“核实过了，是假的。图片源文件是三年前外地一起火灾的老照片，被人重新裁剪发布。”
**谣言，总是这样善于利用和篡改过去的真实，以最便捷的方式拨动公众心弦。***
周正帆掐灭烟头，胸腔里一股浊气无处宣泄。他想起里提及的“新闻反转剧”和“浮躁标签战”——很多新闻刚发生时，真相并不会一下子全部呈现，需要媒体不断挖掘和官方的调查，才会越来越清晰。但如今，很多人浮躁，不看事实和是非，只根据事件当事人的身份去站队。 此刻，市政府和官员的身份，就是最容易吸引火力的标签。
“通知宣传、网信、公安网监，十五分钟后召开紧急舆情会商。同时，以指挥部名义起草一份辟谣声明，针对这几条传播最广的谣言，逐一用事实回应。”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特别是那张童鞋照片，必须明确指出是盗图造假。”
“明白。”于晓伟记录着，“但秘书长，现在网络热度太高，单纯的辟谣声明，可能……声音太弱。”
“那就让声音大起来。”周正帆眼神锐利，“联系主流媒体和影响力大的门户网站，首页推送我们的官方通报。另外，准备一下，两小时后，我亲自出席新闻发布会。”
于晓伟略显迟疑：“您亲自去？现在记者们情绪激动，恐怕……”
“正是因为他们激动，我才必须去。”周正帆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要整理内心同样翻涌的情绪，“这个时候，躲是躲不过的。直面问题，是唯一的选择。”
走进指挥部的帐篷，紧张的气氛几乎能拧出水来。大屏幕上实时滚动着网络舆情监测数据，“负面”“敏感”的词条数量曲线陡峭上扬，触目惊心。新闻办主任杨丽正焦头烂额地接着电话，语气近乎哀求：“王总编，我们知道贵报追求时效性，但请务必以我们官方发布为准，那些伤亡数字是夸大的……”
周正帆径直走到指挥台前，敲了敲桌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同志们，我们面前现在有两个战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一个在现场，明火尚未完全扑灭，风险依然存在；另一个，就在网络上。后者的火势，若不及时控制，烧毁的将是政府的公信力，是社会秩序的稳定，其破坏力不亚于化工厂的二次爆炸。”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从现在起，舆情应对级别提升。我要求：第一，网信部门牵头，立即组建网络谣言溯源小组，联合公安网监，对恶意造谣、煽动对立的账号，依法固定证据，迅速处置； 第二，宣传部门统筹，除了官方渠道发声，要主动设置议题，组织一批有分量的评论文章，澄清谬误，安抚公众情绪；第三，杨主任，你的新闻发布会，不仅要讲我们已经做了什么，更要坦诚我们正在面临什么困难，以及下一步打算怎么做。**真诚，是现在最稀缺也最有力的武器。**”
任务分派下去，众人各自忙碌。周正帆坐回临时办公桌前，开始审阅那份即将发布的辟谣声明初稿。他发现稿子写得四平八稳，官样文章气息浓厚，诸如“对于网络上的不实信息，我们提请广大网民不信谣、不传谣”之类的套话，在汹涌的民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拿起笔，直接在上面修改：
“关于网传‘现场发现学童遗物’的照片，经技术鉴定，系盗用xx年xx地火灾旧图，与本次事故无关。此种消费悲情、践踏社会信任的行为，极其恶劣。我们已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调查图片源头。”
“关于‘死亡人数已超三百’的谣言，我们重申，目前确认遇难人数为34人。每一位逝者都值得尊重，每一组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和一个家庭的悲剧，我们郑重承诺，绝不在伤亡数字上有丝毫隐瞒。”
他几乎重写了整份声明，将那些含糊的“据了解”“据悉”全部替换为确切的“经核实”“目前已查明”。写完后，他让于晓伟立刻将修改稿送网信部门核定发布。
刚处理完声明，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陈明达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背景音里键盘敲击声和对讲机呼叫声此起彼伏。
“正帆，网监支队报告，监测到有境外Ip地址大量转发那几个最热的谣言帖，节奏带得很明显，不排除是有组织的水军行为。”
周正帆的心往下一沉。如果真有境外势力介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陈局，证据链能做扎实吗？”
“正在追踪，需要时间。但目前几个主要造谣的境内账号身份已经初步锁定，你看……抓不抓？”
周正帆沉吟片刻。抓，固然能迅速遏制谣言传播，但也可能被曲解为“政府压制言论”，进一步激化矛盾。“先固定所有证据，特别是境外Ip参与煽动的证据。对境内那几个跳得最厉害的，视其情节和造成的实际影响，由网警依法公开传唤、警示教育，过程可以适度公开。**我们的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维护网络空间的清朗，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堵嘴。**”
“明白了，把握分寸。”陈明达会意，“另外，还有个情况。我们监控到，有部分自媒体和所谓的‘民间调查团’，正在试图绕过警戒线，潜入厂区核心区域，声称要‘挖掘真相’。现场救援还在进行，这些人进去太危险了，而且可能破坏现场证据。”
“加派巡逻警力，坚决拦阻！同时发布公告，明确告知事故现场属于高度危险区域，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不仅是对自身安全不负责任，也是涉嫌违法的行为。”周正帆语气坚决，“非常时期，安全底线不能破。”
挂掉电话，周正帆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脑海里闪过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如果她看到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咒骂，会怎么想她的爸爸？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沉重的责任感和现实压力覆盖。
“秘书长，舆情会商准备好了。”于晓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正帆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个人情绪压下，重新变回那个冷静、果决的市政府秘书长。他起身走向隔壁的视频会议室，那里，几个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已经在线等候。
会议伊始，网信办主任的汇报就充满了焦虑：“……‘官商勾结’这个话题讨论度极高，虽然我们没有发现刘副市长与金光化工有直接利益往来的确凿证据，但网民普遍不相信。很多人翻出三个月前刘副市长视察金光化工的照片，当时他和企业负责人李建业握手谈笑的画面，现在被做成了各种讽刺表情包广泛传播。**标签化的认知一旦形成，扭转起来非常困难。**”
周正帆看着屏幕上那些被恶意p图的照片，心里明白，刘永春副市长此刻承受的压力恐怕不比自己小。这也解释了为何之前在指挥部，刘永春的表现会如此反常和充满防御性。
“当务之急，是让真相跑在谣言前面。”周正帆定下调子，“除了正面回应，我们更要主动释放信息。我建议，在不影响救援和事故调查的前提下，由环保局、卫健委、消防支队分别整理一份通俗易懂的科普材料，通过官微和合作媒体发布。比如，当前空气质量的实际监测数据与安全标准的对比，已采取的人员疏散和医疗救助措施，以及消防员面临的真实困难和付出的牺牲。要让公众看到，我们不是在掩盖，而是在全力以赴地解决问题。”
这时，宣传部分管新闻的副部长提出一个建议：“周秘书长，考虑到现在民间质疑声很大，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有限度地组织一部分有公信力的本地媒体和网络大V，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到救援外围区域进行实地采访？用他们的镜头，向公众展示真实的一线情况？”
这个提议颇具风险，但也不失为打破信息壁垒的一种尝试。周正帆思忖片刻，拍了板：“可以。由于晓伟牵头，新闻办配合，立刻拟定一个媒体开放日活动方案，时间就定在今天下午。采访区域、采访对象必须严格限定，确保绝对安全，并且要明确告知媒体，哪些信息因涉及调查机密或出于安全考虑暂不能发布。”
会议在紧张有序中结束，各项指令迅速下达。周正帆回到主帐篷，发现周市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凝望着大屏幕上依旧刺眼的舆情监测图。
“压力很大吧？”周市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还好，顶得住。”周正帆走到他身边。
“我刚和省委罗书记通过话。”周市长转过头，眼神深邃，“中央的调查组明天上午到。罗书记特意强调，在调查结论出来之前，我们市政府必须确保社会面稳定，尤其是舆论不能出大乱子。这意味着，在你协调发布的任何信息里，关于责任认定的部分，要尤其慎重，不能提前下结论，也不能释放任何可能引发更大猜疑的信号。”
周正帆默默点头。他理解这其中的政治智慧和纪律要求，但这也意味着，在应对那些“官商勾结”的质疑时，他无法给出斩钉截铁的否认，只能使用“等待调查结果”这类看似推诿的措辞。这无疑会加剧部分网民的不满。
“我明白分寸，市长。”
周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正帆，这场火，烧的不仅是化工厂，更是我们市政府的能力和信誉。扑灭前者，靠消防员；扑灭后者，很大程度上，就看你和你的团队了。”
周市长离开后，周正帆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帐篷外，天色已微微泛白，但网络世界的风暴，却似乎刚刚进入最猛烈的阶段。
于晓伟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厚厚一叠舆情摘要走过来，面色比之前更加难看。
“秘书长，新的情况。有匿名帖子开始在几个大型论坛发酵，直指三个月前那次安全检查，说您作为检查组组长，当时就已经发现了重大隐患，却因为……因为收了企业好处，最终只下了限期整改通知。”
周正帆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
帖子内容写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提到了一个所谓的“中间人”和一笔模糊的“打点费用”。这已经超出了普通谣言的范畴，带有明显构陷的色彩。
“查到来源了吗？”
“Ip是海外的，通过多层跳板，暂时无法追踪到真实来源。”于晓伟忧心忡忡，“发帖时间就在半小时前，但转发量和评论数增长极快，明显是有预谋、有组织的抹黑。需要……需要向纪委提前报备吗？”
周正帆看着那份充满恶意的材料，反而冷静下来。他想起中提及的面对诽谤的一种态度——“无言的蔑视”有时是最好的回答，但在当前情势下，完全的沉默等于默认。
“把这份材料，原封不动地抄送市纪委办公室一份，同时报周市长知悉。”他平静地吩咐，“我们按程序办事，透明是最好的防腐剂，也是最好的自证。”
他顿了顿，继续指示：“通知网信办，对这个帖子的处理要格外注意，可以在事实查明前先限制其在一定范围内的传播，但不要简单删除了事，要留存所有数据，供公安和纪委后续调查。另外，让我们合作的法治类媒体，准备一篇关于‘网络诽谤法律责任’的普法文章，适时推出。”
他必须反击，但必须是用阳光的、合法合规的方式。
处理完这桩突如其来的构陷，距离新闻发布会开始只剩不到一小时。周正帆坐回座位，开始仔细阅读杨丽准备的发布会答问口径。他能做的准备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直面风暴的时刻。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凝神准备的同时，一架从北京起飞的航班正降落在省城机场。中办调研组的几名成员神情严肃地走下舷梯，为首一人接通电话，只听了几句，眉头便紧紧锁起。
“网上的舆论我们都看到了。情况比预期的更复杂。告诉前方，我们直接去市委，听取周正帆同志关于舆情应对的专题汇报。”
一条新的、更隐蔽的战线，已在无声无息中开辟。
#### **第二节**
新闻发布会设在距指挥部不远的一间临时搭建的媒体中心。不到九点，场内已挤满了各路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主席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躁与期待的紧张气氛。周正帆在后台能清晰地听到前面传来的嘈杂人声。
杨丽最后一遍帮他整理着装，小声提醒：“秘书长，几个刺头媒体的记者都来了，提问恐怕会很尖锐。特别是‘民生前沿网’和‘正义观察’的那两位，以问题刁钻着称。”
周正帆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浓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随后，他大步走向前台。
镁光灯瞬间亮成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周正帆在居中位置坐下，调整了一下话筒。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与不少记者对视了片刻。这种沉稳的姿态，反而让台下喧闹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一些。
“各位媒体朋友，大家上午好。我是市政府秘书长、应急指挥部信息发布与协调组组长周正帆。”他的开场白简洁有力，“我知道，大家和我们一样，心系金光化工新区爆炸事故的救援进展，关心受灾群众的安危，也迫切希望了解事故的真相。下面，我先向大家通报一下截至目前的最新情况。”
他依照准备好的稿子，通报了明火扑灭比例、伤亡人数更新、环境监测最新数据、群众疏散安置情况以及省里和国家层面支援力量的到位情况。他尽量使用精确的数字和清晰的表述，避免空话套话。
然而，到了记者提问环节，风暴还是如期而至。
“周秘书长，我是‘民生前沿网’的记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率先举手，语速极快，“网络传言死亡人数实际已超过百人，还有照片显示有学童遇难，请问您作何回应？市政府是否存在瞒报？”
“我也看到了相关传言和那张照片。”周正帆面色平静，“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所有关于伤亡数字的传言均属不实。我们对每一位逝者负责，也对生者的情感负责，绝不会、也绝不能在如此严肃的问题上弄虚作假。至于那张所谓的‘学童遗物’照片，”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经技术鉴定，系盗用他处、他时的旧图。利用公众的同情心制造和传播此类虚假信息，是对逝者的极大不敬，也是对社会的二次伤害。我们已就此报案，公安机关正在追查源头。”
另一个女记者立刻接过话头，她是“正义观察”的：“秘书长，我是‘正义观察’的记者。网民普遍质疑，为何三个月前就发现的安全隐患没有及时整改，最终酿成惨剧？这背后是否存在监管失职甚至权力寻租？请问当时的检查组负责人是谁？市政府将如何追责？”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镜头都聚焦在周正帆脸上。
周正帆能感觉到后背渗出冷汗，但他眼神依旧镇定：“关于三个月前的安全检查，以及后续的整改决策，事故调查组已将其列为重点调查内容。在权威调查结论出来之前，我无法就此做出具体回应，这是对调查工作的尊重，也是对事实的尊重。”他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尚在进行中的调查， 正如他在搜索结果中看到的类似情境处理——“把事情真相向社会和百姓交代清楚”，但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继续道：“但我可以明确的是，市委市政府的态度是一贯且坚决的：无论涉及到谁，只要在事故中负有责任，必将依法依规严肃问责，绝不姑息！当前，我们的首要任务仍是抢险救援和善后安置。我相信，完整的真相终将水落石出，责任也会界定分明。”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显然无法让所有记者满意。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被抛了出来：“周秘书长，有匿名网络帖子指控您本人，作为三个月前检查组的组长，与企业存在不当往来，并因此影响了整改决策。您对此有何评论？”
这个问题如同投下一颗炸弹，现场一片哗然。连杨丽在旁边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正帆沉默了两三秒。这三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我注意到了相关帖子。”他再次开口，声音反而更加沉稳清晰，“这完全是不实之词，是别有用心的诽谤。我已按程序，将相关材料报送市纪委。我本人愿意并随时准备配合组织任何形式的调查。在这里，我也正告那些躲在暗处造谣诽谤者：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你们的言行，必将受到法律的审视和制裁。”
他这番坦荡而强硬的回应，暂时压制住了现场的骚动。新闻发布会又在几个相对平和的问题中持续了十多分钟，最终结束。
回到后台，周正帆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衣已经被冷汗浸湿。杨丽跟进来，心有余悸：“秘书长，您刚才应对得太好了，尤其是最后那个问题……”
周正帆摆摆手，打断她的称赞：“舆论不会因为一次发布会就平息。通知网信办，密切监控发布会后的舆论走向，特别是对我个人回应的反应。”
果然，半小时后，于晓伟送来的舆情简报显示，虽然官方通报的信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传播，但针对周正帆个人的质疑声却并未消散，反而出现了新的变种。那个海外匿名帖子的内容被重新包装，添油加醋，在一些小众但活跃的论坛传播。更棘手的是，出现了要求周正帆“避嫌”、“暂停职务接受调查”的呼声。
“另外，秘书长，‘民生前沿网’和‘正义观察’刚刚刊发了新闻发布会报道，虽然引用了我们的部分通报，但基调仍是质疑的，重点突出了您拒绝回答三个月前检查细节以及您个人被指控的部分。”于晓伟补充道。
周正帆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这才是舆论战的常态——官方发布与民间质疑的拉锯战，真相在信息的碎片中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
“正帆同志，新闻发布会我看了，总体把握得不错。”书记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不过，关于网络上对你个人的一些……议论，省委主要领导也表示了关注。”
周正帆的心一提：“书记，我……”
“你不必解释。”书记打断他，“组织上对干部是信任的，也是爱护的。但在目前这个非常时期，为了便于工作开展，也为了回应舆论关切，经过市委临时常委会电话沟通，决定在事故调查组正式结论出来前，由刘永春同志暂时接管应急指挥部信息发布与协调组的全面工作。你呢，主要负责协调国务院调查组对接事宜，同时……配合好可能需要的说明工作。”
周正帆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虽然预料到会被舆论影响，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这虽然不是停职，但无疑是削权，是一种暂时的“冷处理”。
“是，书记，我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很好，要有大局观。”书记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正帆，记住，这只是权宜之计。组织会查明一切。你也要相信组织。”
电话挂断，周正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帐篷外，救援车辆的鸣笛声和机器的轰鸣声依旧，但他仿佛感觉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委屈，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
于晓伟站在一旁，显然也听到了电话内容，脸上写满了不平与担忧：“秘书长，这太不公平了！您明明……”
周正帆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工作需要。”他走到桌边，开始整理自己的笔记本和个人物品，“通知综合协调组各位副组长，十分钟后开个短会，传达市委决定，完成工作交接。”
他的平静和服从，让于晓伟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工作交接会议开得简短而压抑。当周正帆宣布由刘永春副市长暂时接管信息发布组时，与会人员脸上都露出惊讶和不解，但没人敢多问。刘永春本人并未到场，只派了秘书来对接。
会议结束后，周正帆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那片他奋战了十几个小时的区域。他感觉到身后有各种目光——同情的、疑惑的、甚至可能有幸灾乐祸的。
他刚回到临时分配给自己的小休息室，手机就响了，是妻子打来的。
“正帆，我……我在网上看到一些……”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别担心，都是谣言。”周正帆打断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组织上正在调查，很快就会澄清的。你照顾好家里，照顾好女儿，我这边没事。”
安抚完妻子，他挂了电话，独自坐在冰冷的折叠床上，望着窗外依旧被烟雾笼罩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包围。他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他恪尽职守的岗位，在舆论的风暴面前，似乎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时间自怜。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于晓伟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秘书长，有两件事。”于晓伟压低声音，“第一，网信办报告，那个最初发布童鞋假照片的账号，Ip地址经过层层溯源，初步锁定在……境外某个知名的网络攻击组织常用的服务器上。公安部门判断，这很可能是一次有预谋的信息战，目的是利用公共事件制造国内社会动荡。”
周正帆眼神一凛。果然！
“第二，”于晓伟的声音更低了，“刘市长那边……他刚才指示安监局，要把三个月前安全检查的所有原始记录，包括您当时批示‘建议立即停产’的那份初稿，全部封存带走，说是……要‘统一保管’。”
周正帆猛地站起身。
刘永春要拿走原始记录？他想干什么？是想销毁对他不利的证据，还是想趁机在里面做什么手脚，把责任完全推到自己头上？
**危机，从未远离，只是从沸反盈天的网络空间，转移到了更隐蔽、更凶险的暗处。** 周正帆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 **第三节**
于晓伟带来的两个消息，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周正帆因被暂时削权而产生的短暂迷茫与自怜。尤其是刘永春意图封存安全检查原始记录的举动，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那份我批示‘建议立即停产’的初稿，备份还在我们这里吧？”周正帆低声问于晓伟，眼神锐利。
“在的，秘书长。按照您的习惯，所有重要文件的流转都有电子归档和纸质备份，单独存放在办公厅的保密柜里，调阅需要您和文档处负责人双密钥。”于晓伟肯定地回答。
“很好。”周正帆微微颔首，“通知文档处，没有我的书面指令，任何人——包括刘副市长——无权调阅那份初稿的备份件。如果对方强行要求，让他们直接走公文流程，并向市委办公厅报备。”
这是一道防火墙。周正帆必须在程序框架内，守住关键证据。他想起中强调的“规范文件材料流转”和“三审三校”制度，此刻，严格的程序就是他保护自己和维护真相的铠甲。
“另外，”周正帆继续吩咐，“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境外Ip参与造谣、煽动，以及刘市长急于封存原始记录的情况，整理成一份简短的《重大舆情专报》，不走常规渠道，你亲自送到市委秘书长手上，确保他本人签收。” 这符合中“按规矩、按程序、按层级报告信息和请示汇报工作”的要求，同时也采取了必要的紧急报告措施。
于晓伟领命而去。周正帆知道，自己这一步，等于是在体制内正式表明了对抗的姿态。风险很大，但他别无选择。
处理完这最紧迫的事，他才将注意力转回舆情应对。虽然不再直接负责信息发布组，但作为指挥部成员，协调对接国务院调查组的职责让他依然身处漩涡中心。他打开平板电脑，浏览最新的网络动态。
由于官方发布会的正面信息得到一定传播，加上网信部门对几条核心谣言的溯源和精准打击，网络上的极端情绪似乎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理性讨论的声音开始出现，一些科普博主开始分析化工厂爆炸后环境影响的科学应对，也有法律界人士详细解读了安全生产事故的责任认定流程。
但新的风暴点也在生成。一则名为“独家深扒：周秘书长与金光化工神秘股东关系匪浅”的长文，开始在几个财经类自媒体账号流传。文章用极其隐晦和引导性的笔法，将周正帆一位远房表亲曾经在某证券公司工作，而该证券公司承销过金光化工母公司的债券业务这件事，描绘成一种潜在的“利益输送”，通篇充斥着“疑似”“可能”“不排除”这类模糊词汇。
**这种“拼凑剪接”的手法，目的并非陈述事实，而是营造一种疑云重重的氛围。** 周正帆感到一阵恶心，这种捕风捉影的构陷，比直接的谩骂更难以招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直接出面辟谣，可能会抬高热度和赋予对方重要性；完全不予理会，则可能让不明真相的公众信以为真。他想起中提及的应对网络谣言的一种思路：除了依法处置，也要关注一般批评性言论，给民众情绪留宣泄口，同时将这些批评作为工作参考。
他拨通了宣传部一位负责与新媒体对接的处长的电话。
“注意到那篇关于我所谓‘背景关系’的文章了吗？”
“注意到了，秘书长，我们正在评估影响……”
“不必评估了。”周正帆语气平和，“找几家与我们合作良好、且注重事实核查的财经或法治类新媒体，请他们从专业角度写几篇分析文章。主题可以围绕‘如何辨别商业新闻中的阴谋论’、‘上市公司股权结构透明查询指南’，或者‘法律上如何界定公职人员利益冲突’。**用专业的知识，去解构那些虚假的信息。**”
“我明白了，秘书长。用客观事实和专业知识，潜移默化地消解谣言。”那位处长一点就通。
放下电话，周正帆感到一种疲惫的清醒。舆论场上的斗争，不再是简单的你说我辩，而是变成了更复杂的认知争夺战。
下午一点，国务院调查组的先遣人员抵达市委大院。周正帆作为指定的对接负责人，提前在会议室等候。让他意外的是，调查组带队的一位副局长，在简单寒暄后，直接提到了当前的网络舆情。
“周秘书长，我们在来的路上也关注了网上的情况。舆论很复杂，压力也很大。”副局长语气平和，但目光如炬，“调查组的工作原则是，既不放过任何一个责任人，也不冤枉任何一个好同志。我们希望得到地方政府毫无保留的配合，特别是所有与事故前因后果相关的文件、记录。”
“请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确保调查组能够全面、客观、公正地开展工作。”周正帆郑重承诺，同时顺势提出，“关于网络上的部分不实信息，特别是针对调查组可能接触的证人或证据的干扰性言论，我们也整理了一份材料，可供各位领导参考。”
他适时地将那份由于晓伟准备的、包含境外势力和内部异常动向的《重大舆情专报》副本，递给了调查组。这既是一种汇报，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自我保护。
调查组副组长接过材料，仔细地看了看目录，点点头：“有心了。这些情况，我们会予以关注。”
对接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周正帆凭借着对情况的熟悉和严谨的工作态度，赢得了调查组先遣人员的初步认可。会议结束时，那位副局长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周秘书长，听说你暂时不负责信息发布工作了？”
周正帆坦然回答：“是组织的安排，我坚决服从。目前主要精力放在配合各位领导的调查工作上。”
副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送走调查组，周正帆回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发现刘永春竟然等在里面。
“正帆秘书长，和调查组对接还顺利吧？”刘永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很顺利，刘市长。调查组强调了全面客观取证的重要性。”周正帆不动声色地回应。
“那就好。”刘永春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有个情况跟你通个气。安监局那边整理前期材料，发现三个月前安全检查的原始会议记录，似乎……有些不完整的地方。尤其是那份最初建议立即停产的报告初稿，存档里找不到了。我记得，当时是你负责保管那份文件的吧？”
周正帆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他面色如常：“刘市长记错了。所有检查组的正式文件，都按规定流程归档在办公厅文档处。您如果需要调阅，可以按程序申请。至于您说的初稿，既然是过程稿，没有正式入档也是符合规定的。不过，我个人的工作笔记里，对当时的讨论过程和不同意见，倒是有比较详细的记录。”
刘永春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笑容：“呵呵，我就是问问，毕竟调查组来了，材料准备越充分越好嘛。你的工作笔记，当然也是重要参考。”
两人目光交锋，心照不宣。
刘永春离开后，周正帆知道，暗中的较量已经白热化。刘永春显然想利用他被舆论围攻、暂时靠边站的机会，在关键证据上做文章，将“监管不力”的帽子彻底扣在他头上。
这时，于晓伟兴冲冲地推门进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秘书长，网信办联合公安网监，刚刚成功锁定了那个制造‘童鞋照片’谣言的境外账号的一个境内关联账号，并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专门在网上承接‘抹黑’业务的水军工作室。警方已经采取行动，控制了主要负责人，初步审讯得知，他们近期确实接到了一个针对您的‘黑料’制作和传播订单，资金流向正在追查！”
“资金来源能查到吗？”周正帆更关心这个。
“对方很狡猾，使用的是虚拟货币支付，但技术部门正在尝试突破。不过，水军头目交代，与他们线上接头的中间人，使用的网络身份，与……与金光化工某个前离职高管有过一些间接关联。”
金光化工的前高管？周正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线索。这是否意味着，企业方面有人不希望真相大白，甚至想搅浑水，把水引到政府官员身上，以转移视线？
他立刻指示：“把这个最新情况，同样形成内参，紧急报送市委主要领导和调查组。同时，请公安机关加大审讯和侦查力度，务必挖出背后的金主和真正的主使者。”
真相的拼图，似乎正在一片片聚合。但周正帆明白，越是接近真相，反扑的力量也可能越强。
傍晚时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妻子红着眼圈给他热了饭菜，女儿乖巧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缠着爸爸玩，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
周正帆心中一酸。网络的风暴，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家庭。
他勉强吃了几口饭，安抚好家人，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思绪。
打开电脑，他浏览着今天的舆情总结报告。虽然针对他个人的攻击仍在继续，但关于事故本身的理性讨论确实在增多。官方持续释放的救援进展、环境数据，开始发挥效果。那几家受邀请进入外围采访的媒体，发出了相对客观的报道，展现了一线救援人员的艰辛和安置点工作的有序，一定程度上对冲了之前的负面情绪。
他看到一条被顶上热门的评论：“让救援的归救援，调查的归调查。我们可以追问，但不要被情绪和谣言带偏。期待官方最终能给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交代。”
这条评论下面，有数以万计的点赞。
周正帆的心里，微微升起一丝暖意。**公众并非一味偏听偏信，沉默的大多数依然期待着理性与真相。**
就在这时，他的保密手机响了，是周市长打来的。
“正帆，今天辛苦你了。”周市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两件事。第一，调查组副组长私下向我透露，他们非常重视你提交的那份舆情专报，认为其中反映的情况可能涉及更深层次的问题。第二，”周市长停顿了一下，“省委刚刚开会研究，认为在当前复杂舆情下，应急指挥部的协调工作需要保持最强力度。决定恢复你信息发布与协调组组长的职务，刘永春同志另有安排。”
周正帆愣住了。这个反转来得太快。
“市长，这……”
“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斗争的需要。”周市长语气坚定，“正帆，前面的路还很长，也很险。舆论的火焰只是被暂时压制，远未熄灭。而调查组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把你推出去，是当时的权宜之计；把你召回来，是现在的必然选择。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重回指挥部。另外，调查组可能要找你正式谈话，重点就是三个月前的那次安全检查。”
挂断电话，周正帆久久无言。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这片他倾注了心血和汗水的土地，此刻正笼罩在事故和舆论的双重阴影下。
他官复原职，并不意味着风暴过去，恰恰相反，这或许意味着，他已经从风暴的边缘，被推向了风暴的最中心。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仅是网络上层出不穷的谣言，还有调查组严苛的质询，以及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操纵这一切的黑手。** 他的目光越过城市的灯火，仿佛看到了那片依旧被封锁的、满目疮痍的化工厂废墟。
那里，不仅埋葬着无辜的生命，也隐藏着揭开所有谜团的钥匙。